司马睿见其正色,没有再拜,挺直腰杆,亦正色曰:“尽皆肺腑之言!你我二人,兄弟之谊,安能相欺!”
王导方才笑道:“大王暂且起身,我二人坐下慢谈。实不相瞒,茂弘等大王此言良久矣!”
司马睿也不再效女儿状,牵起王导的手,携手来到坐榻前,然后并肩而坐。
这才急不可耐道:“茂弘何出此言?可是有良策解今之围也?”
王导拿出袖中塵尾,似成竹在胸,“大王不要着急,且听我细细详述其中原委。”
接着,一扬着塵尾,声音慢条细理道:
“昔时洛阳,那日听闻陛下言江南可存,臣即有不祥之感。如今太傅所为,恰印我心中之忧。”
“大王与我早就定计谋居江南,亦是因中原丧乱,过江则可偏居。以其为基业,效旧吴之故事。最不济,亦是一方诸侯,勿须处处仰人鼻息而活。”
“今太傅遣大王入益州,臣亦猜不透其出于何想。然好意哉?歹意哉?”
听王导发问,司马睿踟蹰不言,神情纠结。
王导也不催促,静静看着他,不再继续,等待。
司马睿心一横,咬牙方道,“我料想……后者居多。”
王导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大王与臣所想无一二。大王素来事太傅恭谨,从无拂逆之处。今太傅有害大王之心,当出于江南意也。”
“以常理看,太傅欲霸江南,大王镇下邳,封琅琊,皆近江南,实为其一大助力也,而非对手、威胁。实言之,大王如今比之太傅,尚不够格。”
“而太傅却自断臂膀,遣大王于益州丧乱之地,此事诡异难测,其中必有玄机。”
“然玄机不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时,最善者则为将计就计,自退一步,离太傅万里,方不致太傅再有加害。”
“如今天下,臣窃观之,只有数处宁静者。”
司马睿双眼一亮,挺身急问道,“哪数处?”
“江南,一也;江南之南,交州,二也;北国之西北,凉州,三也。”
司马睿闻言,神情沮丧,失望坐下身子,“茂弘之言,跟我想的一致。”
“江南尚属膏腴,有旧吴数十年之基,不若中原几成。然交州太过路遥,吾闻其地湿热难居人,瘴气久待则病丧,实是……”
司马睿叹了口气,继续道,“凉州居西北,素闻其四围水干土竭,风沙漫天,止凉州数城在名为绿洲之上,为胡久息之地也。若去之,无根无基,何以为存哉?”
王导见司马睿满脸颓唐,并没有纠正他话里对凉州的错误认识。
居洛阳,心有不详之后,他便每日研究天下之近况,寻找退路。可说现今对天下各州,不说了如指掌,也算知而能言。
他接过话道,“凉州今有张轨镇之。张氏乃凉州大族,根枝所系。是故,凉州虽为偏安之所,然若去之,必或与张氏争锋,两败俱伤,或收拢之,因之而治地。”
“再言交州,其地亦不是毫无用处。我闻交州之南更有他国。林邑国最近,时与交州为乱;远者扶南国,善产金银;又有诃罗陁国、诃罗丹国;再远者,尚有中天竺国,又唤身毒,今佛之原地也;亦有师子国,天竺之旁,闻其地和适,无冬夏之异,五谷随人种,不须时节。”
“若居交州,则可暗养兵士,为己所用,徐徐向南蚕食。取林邑之民,扶南之金银,天竺师子之足粮,因之做大做强,何不可北图中原乎?”
王导见司马睿目光渐渐亮起,精神徒增,最后道:“此三不争者,江南为上,凉州次之,交州最次。大王细思,可择之。”
但司马睿虽然情绪好转,却面露挣扎难定之色,良久仍默默不言。
王导扬扬塵尾,方又说道:“除此之外,尚有两争之地。”
司马睿连忙抢问道:“何为两争?茂弘快快道来,切莫急死我了。”
王导笑着答道:“争之地,非不争而能手握者也!”
“其一争,幽平二州;其二,则便为梁益二地!”
司马睿略一扬眉,思索着,点着头,“茂弘所言,我似有所悟。幽平即与王浚、鲜卑为争,梁益则与賨氐之贼作斗。胜者,可居之。然否?”
“然也!”王导笑答,“幽平悬于东北,幽州尚近中原,平州则与三韩、高句丽为壤,此地居之,以平州为后路,幽州为桥头,不理中原丧乱,吸纳流民,招徕贤士,假以时日,亦可为一方英豪。”
“再言梁益,比之幽平,此二则更甚之。”
“益,蜀汉之旧地也;梁,秦汉之所立者。二者合一,若心有霸业,亦易之。北进可图雍秦,东顺水利,可得荆地,南下则可扼宁交。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司马睿猛然抬头,盯着王导,“茂弘此言当真?”
遂喃喃自语道:“梁益真有此重要?”
复又朝王导问道:“那为何天下无人取之?李贼何以至今困守于益?”
王导闻言一滞,苦笑道,“只因,此乃鸡肋也。今天下有能取之者,或言,适取之者,有谁?”
“陛下居洛中,握有天下;太傅南行江南,拟偏居一隅;匈奴刘贼源起并州,根基之地;李氐流民浮萍,据益州尚艰难,时势造之,何得梁州乎?其余州刺史者,皆臣也,居其州郡,安有此良机?”
“秦出雍梁,后得巴蜀,以至六国继灭,天下一统;刘高祖封汉中,今梁州之地,东进击楚,终得天下。此历史之鉴,不可不察。”
最后,王导放下塵尾,拉起司马睿的双手,紧盯着他的双眼,言辞诚恳殷切,“大王,茂弘此两争三不争者,全凭大王一言而决之!”
“茂弘甘做臂膀,供大王驱使,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