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踹开门一下子扑到床上，震得陪睡的小熊都从床上飞了起来。艾默非有段日子没回父母家了，也好久没进这住了二十多年的卧室了，他把脸埋在枕头中，那种窒息感竟是如此的真实。可他真的了解缺氧是什么感受吗？他作为人类的所有体验都是这套仿生人皮赐予的，或许自己感受到的“触觉”和人类体验到的完全不同也说不定，也许窒息其实很爽呢？算了算了这个不可能。

复杂混乱的讯息被艾默生凌乱的情绪碾得稀碎，它们化成零零散散的片段在它大脑中沉浮激荡，让人烦躁不安。虽然艾默生能被动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变，但真正将其消化吸收转变为认同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这就好像你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个异性恋，但某天你发现自己爱上的，其实是一个长得很像女孩子的男人时，你就得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没得选择，只能被动接受。

艾默生把手伸进裤子，在胯下摸索着那根该死的仿生服开关。褶皱的皮肤夹杂着熟悉的温热，短小的尺寸依旧让他感到难以启齿，他摸索着，企图复制里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

苍生当时是怎么扭的？好像是向左来三下再掐一把然后再用力拽？艾默非费力的在裤子里拉扯着这根高科技仿生肉团儿，探究着它的使用方法。

“我还以为你哭鼻子呢，原来你习惯靠这个方式减压啊？还行挺有精神。”

低沉的男生在门口炸响，艾默非被吓的一哆嗦，立马把手从裤子里拽出来塞到屁股下藏好，仿佛这么做就能让弥漫在空中的尴尬瞬间消失。苍生倚着门口望着他，深情平淡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并没有看着艾默非的脸，而是向右歪着头，把视线凝结在地板的某个点上。

“你是想把这身仿生服脱下来但不知道怎么弄，对吧？”苍生低声问。

艾默非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毕竟是在地球长大的，被同性撞到自摸的画面多少有些别扭。对苍生这个人，艾默非既想他立马滚蛋，又期待他多留一会儿。虽然这个男人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在提醒他，今天发生了多么荒诞的事儿，但苍生若是真走了，艾默非就得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了。

“来吧，我教你。”苍生明明没有看着艾默非，却在他微微点头后直接走了过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哎哎哎你别动！干嘛你已经揪过老子一次了快滚你听见没有？我让你快滚！我生气了啊哎哟哎哟……”艾默非手指都快怼到苍生脸上了，但后者却不为所动，光速扒下他的裤子。

”刨除那些不适应，去感受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苍生用温和的口吻劝导着，艾默非静下心，用自己的眼睛环视着整间卧室。

与人眼给予他的视觉感官不同，艾默非大脑里那数以百计的眼球似乎可以捕捉到更多细微、甚至是全新的东西。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空气中散发着淡紫色，一闪一闪的小光点漂浮其中，它们互相碰撞、融合而后碎裂成纯粹的光。

木质书桌的棕色漆面也发生了变化，渗线中的黑色油漆中夹杂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颜色，正因如此艾默非没法用人类所创造的词汇来将它概括分类。这种颜色第一眼看过去近似于闪着翠绿光芒的蓝色，但再细看的话，它给人的感觉近似于夹杂着栗色的灰黄，最让人差异的是，这种颜色再一定范围做着规律的蠕动平移，仿佛有生命一般，但艾默非轻轻触碰它却感受不到任何位移产生的摩擦感。在抚摸桌面的过程中，艾默非的大脑接收到了一种令他震惊的信号。

咸。

那是一种带有些许苦涩的咸味，就像浸了盐水的苦瓜。艾默生完全没搞懂自己是怎么通过抚摸桌面体验到味觉的，这种在语言逻辑上充满悖论的别样体验实在太过奇妙。他凝视着桌面，体会着数百只眼睛聚焦到一起的感受，他的手指反复在桌面抚摸，却没能让脑海里的苦咸感觉变得更深。艾默非勾起手指打算去摸一摸别的东西，却发现即使手指离开桌面味道未被切断。

这时他才明白，这股咸味儿是“看”出来的。

他正用用视觉感受着一切。

艾默非扭头想看一看苍生，念头刚动，眼球便在脑液里转了个弯儿直直望向门口，根本不需要他转身。他发现苍生身边萦绕着黑色的烟雾，之所以选择“烟雾”这个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描述方式。那是一种浓到看不穿的黑色介质，它像烟雾般从苍生的衣领、袖口中飘出，并迅速挥发融入空气之中。尽管如此，它充满棱角的视觉模样仍让艾默非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某种固体。仔细想想说它是说液态化的气体也未尝不可，这实在是太难概括了，艾默非甚至没法确定这些烟雾是由苍生体内飘散出来的某种介质，还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某种能量。

然而最吸引他的并不是这些黑色的不明物质，而是苍生身上那些奇异的纹身。

在第一次遇见苍生的时候，艾默非就有留意过那些缠绕着伤疤的诡异刺青。苍生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布满了疤痕，而这些伤疤无一例外都纹有刺青陪伴。在绝佳视力的帮助下，艾默非发现那些刺青其实是由文字与数字所构成的。

数字有着明确的格式安排，可以看出是精确到天的日期时间。文字部分则难理解得多，他脖子上的刺青貌似由日文和英文组成，因为相当一部分内容被衣领遮挡所以没法解读猜测；他右手手腕部分有一条C型伤疤，上边儿所纹的字符与历史课本上展示的楔形文字颇有相似之处；脸上的刺青自然最抢眼，但遗憾的是那些文字是艾默生根本不可能看懂的梵文。

即使没有这些唬人的伤疤刺青，他也能感受到苍生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神秘感。艾默生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的视觉能力再强大一些的话，他就可以看见神秘感这个东西以拟人化的姿态趴在苍生的头顶揉他的头发。

“你是谁？”抑制不住的好奇化作疑问脱口而出。

苍生耸了耸肩，黑色的刺青渐渐亮起电流般的青色光芒：“没什么，一个人类而已。”

艾默非盯着他，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癫狂奇幻的一天里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在摧毁这个世界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正常框架，唯有苍生用处变不惊和冷静神秘维系着理性的准绳，仿佛这一切都不值得惊奇一样。这使他看起来像最贴近现实的人，然而艾默非有一种预感——这个浑身充满秘密的男人才是所有人中，“最不正常”的那个。

“你呢，今天晚上跟你爸妈好好聊聊。阿木——也就是跟着你乱晃的那具尸体对你没有恶意，我会教育它的。本来今天应该收你和阿木一人一份报酬，但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份儿，上这次就免单了。如果你以后在生活里遇到完全无法解决的诡异问题，记得带好酬劳去找我，地址你知道的。”

“正义路2号嘛！”艾默非接完话茬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哎不对啊，我以前从没听过‘正义路2号’这个地方啊，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怎么知道去哪儿找你的呢？”

苍生莞尔一笑，说：“都是阿木搞的把戏，他这种枉死鬼没法与活人交流，但却能影响人类的大脑，传递一些碎片讯息。我猜它是很畏惧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就往你脑子里植入了我的地址诱导你找上门吧。”

还能这样……太神奇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古怪的玩意儿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既然有那么多只眼睛，就留神慢慢看吧。走了，别送。”苍生回了挥手走出卧室，顺手带上了门。

楼下的寒暄声提醒艾默非客人即将回家，但他却丝毫没有打开门送一送的意思。别说下楼送人了，现在的他连向屋外迈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苍生是站在卧室门前与艾默非告的别，随后苍生关门下楼，那团缠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烟雾却留在原地，慢慢凝聚成一个瘦弱的人形。

艾默非没法形容数百颗眼睛接触到人形烟雾的那个瞬间，有多么令他恐惧和痛苦，他可以用“末日”、“地狱”、“邪恶”等浅薄的词汇来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但艾默非不指望有任何人可以真正理解他心里的绝望是有多么强烈。

那个人形烟雾伸出手来想触碰一下艾默非的脸颊，但在它触碰之前，艾默非就已经失去意识坠入黑暗之中了。在晕倒前的那一秒，他只记得一张没有五官的氤氲面容排列出了怎样的扭曲组合。

它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