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离开的日子渐近,胡书记又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胡书记好几次见到李军都面带微笑,俨然一个长辈。他甚至好几次喊胡芳的妈妈准备了饭菜,打开藏了许久的高粱酒,喊李军来家里吃饭。喝着喝着,便有些喝高,一喝高了,便滔滔不绝地讲他解放前参军,后来随大部队跨过鸭绿江,在江对面是如何的带领一队人马,偷袭对方高地,三天三夜不下阵地,最后剩下他一个荣归故里隐姓埋名。
胡书记说着说着,容易陷入回忆里。胡芳发现他自从之前大病一场之后,特别容易陷入回忆里。而且特别容易醉酒。胡芳的妈妈担心他喝酒伤肝,每次劝阻,他都不听。
“小李啊,走之前,我们清水湾还是会给你搞一个欢送大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去大学。好歹你也是咱清水湾的荣耀,是不?”胡书记有次酗酒正酣时,突然对李军说。
李军看着眼前的胡书记,又想起来清水湾这么久,这么多次他和胡书记之间的恩怨纠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兀自沉默,把胡书记倒的高粱酒,一饮而尽。
那种浓烈的酱香味,沁入喉头之后,便是火烧灼热的感觉。他长叹一声,酒气便从鼻孔和咽喉呼出。
胡书记给他夹菜,说:“小李啊,过去胡叔有些地方做得也不到位,年老不像年老的,有些为老不尊。你前途无量,也别跟你胡书计较。今天这酒喝了,咱叔侄之间的不愉快,就一笔勾销了。今后你大学了,海要记得咱清水湾,别给忘了。”
李军给自己倒满酒,举杯和胡书记碰了,仰头喝下时,眼睛一阵灼热。他努力不使自己泪涌而出,说:“胡叔,都在酒里。”
胡书记喝完后,叹气说:“你们这一辈年轻人,也许赶一个好时代了。尤其是你们这批城里来的。我现在放心不下饿的,就是胡芳。实话说,有好多人来提亲,我还没答应他太单纯。留在农村吧,没啥出息,进城吧,她也许没那个命。”
李军不知道胡书记忽然说这话是啥意思。如果说胡芳和他李军,是万万不可能的,胡书记是知道李军和林淑琴在处对象的。那么胡书记难道不知道胡芳喜欢周学兵么?他当然是知道的,那他还这么说?
胡书记想托李军转告周学兵,他对周学兵有意思?
李军实在摸不清胡书记这么说的意思。“胡芳年轻,脾气好,性格好,人也漂亮。她肯定会遇到对她好的人的。胡叔您就放心好了。”
胡书记“哎”了一声,沉默不语。
欢送李军去学的欢送会很快举行了。全大队的知青都来了,场坝人山人海。就连隔壁知青大队的人都来了。
场坝两棵树之间,胡书记还专门安排了清水湾两个手脚麻利的后生,用红布做了一条横幅,面写着:热烈欢送知青李军考大学!
原定欢送会放一场电影,放《南征北战》,但是后来电影班子临时有事来不了,只好将放电影改成表演节目。大家都很高兴,中断很久的表演节目重新开始了。
林淑琴也来了。
林淑琴穿着一身红色的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卡其蓝色裤子。她两条麻花辫的红头绳,很是耀眼。她原本不想来的,因为一想到是李军的欢送会,那就意味着李军要离开。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消息。
但是,她最后还是决定来,还准备一个节目。胡芳来约的她,俩人早早到了场坝占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刚坐下来,林淑琴便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寻找李军。
李军来得比较晚。他心里虽然高兴,但是这种针对个人的欢送会,这么大的阵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在屋子里踌躇不定。他担心到时候临时出糗。
“还是去吧!”最后,他还是来了。一到现场,也在到处张望。他想看林淑琴在哪里。他也无数次想过,要是没有林淑琴在身边的日子,他的生活该是怎么样的?想到最后,越想内心越是空得很。
他看到了林淑琴,人太多,却不好过去打招呼,兀自在场边朝着林淑琴微笑着,点点头。林淑琴见他来了,脸一热,咬咬嘴唇,算是打了招呼。倒是胡芳在一旁看到了李军,朝着林淑琴旁若无人地大声喊道:“淑琴,看,李军在那里呢!快看!”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平日里这些知青穿带着补丁的衣服出工时,根本无法想象,这帮人还有着文艺细胞。而这次李军的欢送会,大家似乎约好了释放自己,什么绝活儿都亮了出来。唱双簧的、演杂技的、玩魔术的、革命歌曲串烧、说相声的、讲笑话的······个个都成了表演艺术家。
林淑琴的节目是朗诵,她故意放在最后场。
她台后,众人瞬间鸦雀无声。也许大家知道,她在和李军处对象,所以,大家想知道,她在台将会表演什么,或者是说些什么。
自古以来,风花雪月是很有谈资的。
林淑琴理了理衣服,身体微微站直,咬咬嘴唇。她目光直指远方,似乎盯着台下的李军,又似乎看向遥远的未来。虚空中,又似乎饱含深情。
她缓缓打开手里的笔记本,字正腔圆地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致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