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近来就在本县,有一少女名为林婉儿,年方十二,被发现是天生开脉之体,已被叠刃峰收入门下。这还不算奇,奇的是她左邻屠户之子,名叫吴二狗的小子。他一向懒散赖皮,打架耍泼。”
钱百晓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在林婉儿去学武后,如你所说,性情大变,竟变得彬彬有礼,乖巧听话,只是一心想去叠刃峰习武。这可把他爹吓了一跳,以为中了邪,找人一查,竟又是一个天生开脉之体。年方十三,现在也入了叠刃峰门下。陈兄,天生开脉之体千中无一,现在一连出了俩,竟还是邻居。这等巧事,我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说奇不奇?”
“奇。”陈达仰头喝完碗中酒,道:“今年叠刃峰何时开山收徒?”
“三日后的九月廿三。怎么,‘佛盗’要去劫一波学费吗?哈哈。”钱百晓打趣道。
陈达道:“今后不会有‘佛盗’了。”
钱百晓脸色一肃,把面前茶碗一甩,甩净了残茶。又将碗一放,接着道:“好!此事当浮一大白。”
陈达倒酒,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摇摇酒坛,已无余酒。陈达道:“钱兄,今后若有这等奇闻,务必写信寄往叠刃峰。”
“陈兄,你竟学会识字了?哈哈,这才是今日最大奇闻呐!”钱百晓惊喜莫名,不由大笑。
“是的,我还发现自己记心甚好,竟能过目不忘。”陈达喝了这么多酒,说完这句话,脸竟然没有一点红。
“呸!”方圆传音道。
陈达在桌上留了碎银,与钱百晓拱手道别,径自去了。
店小二上前收拾了桌子,给钱百晓换了一碗新茶。
辍饮一口,轻摇折扇,钱百晓想着今日之事,不禁哑然失笑。
正怡然自得之际,忽觉背后有人走近。钱百晓侧身回首,自下往上细看来人:
来人是一少年。穿一对革鞋,帮和面染成黑色,有翘头,鞋帮上绣白边虎符纹。是南疆秦家军制式军鞋。左鞋鞋底较右鞋薄,说明他重心长期处于左侧。鞋面上有尘,形状为马镫勒痕。粗布裤扎腿,裤脚有尘,裤子大腿内侧部位起了球,说明近日驰马赶路。腰后横挎一刀。走路时,左手摆动幅度小,偏向身前,右手幅度大,偏向身后。左手虎口与掌背处有厚茧,右手虎口有茧而食指侧无茧。应是善使刀盾。双腕捆扎绷带,似是遮掩腕部。身着劲装,肩宽。高约六尺五,浓眉,唇上淡绒须,年约十六七。眼澈而亮,双耳招风。
少年刚坐到对面,钱百晓就已知他是谁了。只听少年拱手道:
“阁下可是百晓生钱百晓?”
百晓还了一礼:“正是在下。”
“好极。我想打听个事儿,阁下是否知道,近日是谁人在蓝田县周边残杀流匪?”
“此人生卒姓名不详,现已伏诛。”
“哦?是谁杀了他?”
“佛盗。但佛盗已死。”
“是么,”少年目光闪动,笑道:“在下此次还要前往叠刃峰,敢问钱兄路途。”
钱百晓一惊,心想这少年莫非耳力超凡,在大厅另一角落也能听清自己与陈达的对话。
他暗暗警惕,但仍将去往叠刃峰的道路细细告知少年。
少年点点头,很是满意,笑道:“在下对已逝佛盗的事迹很感兴趣,可否请钱兄告知一二。”
钱百晓轻摇折扇,低头沉思,思绪似回到了从前。沉默了良久,开口道:
“佛盗若还活着,应与兄台年岁相仿。他原是附近少陇村人,五年前,南疆夷民大暴乱,秦家军服从朝廷派遣,挥师南下,沿路知会各地县招收丁壮。”说到这,钱百晓深深看向了少年。
少年笑道:“五年前,在下还未曾在……”蓦地,他变了脸色,住口不说了。
钱百晓继续道:“若是依律征兵,也还罢了。哪知各地县贪赃枉法,若给足了银钱,这兵就不用当了。这兵役的缺口,就加在了交不起银钱的穷苦人家身上。南疆瘴气遍布,毒虫猛兽横行,乡野村夫不曾锻体习武,若从军自是进了鬼门关。当时满门绝户之惨事,并不罕见。**到佛盗家捉人时,要将父子两人都拿了去。见佛盗母亲有姿色,竟又起色心。他父母抵死相抗,双双被杀。佛盗当时十二岁,在外玩耍。归来时见此惨状,竟要去找**拼命,幸好被邻里死死拦下。”
钱百晓抿了一口茶,见少年脸色凝重,便继续道:“当时为逃严刑苛役,大量贫民举家落草为寇。贼匪中最有势力的,便是名为狄尚志的悍匪。此人曾是秦家军武学教头。”
少年一惊,不由“啊”了一声。
钱百晓盯着少年,缓缓道:“佛盗为复仇,也入了草莽。从此日夜锻体习武,加上根骨品性上佳,深得狄尚志赏识,传其毕生所学。三年后,就学得狄尚志七分武艺。当时匪势已剧,县丞请援秦家军合力剿匪。佛盗临危受命,掩护匪众家小到安全地带,但遭遇小队官兵,奋战中遭受重创。待他完成任务,冒死赶赴主战场时,狄尚志与匪众主力人马已然全部战死。”
钱百晓饮尽残茶,继续说到:“此战后,朝廷才开始派人彻查兵役贪腐。一时间贪官劣绅纷纷落马,镣铐加身。众匪也得赦令,大部分归于良民。佛盗在寻得仇人,手刃**后,却依然混迹绿林。因其经常行侠义之事,且善于制人而不伤人,所以绿林豪杰都称其为佛盗。”
“原来如此,真是不容易。”少年唏嘘道,“我真想认识一下他。”
钱百晓也不再说“佛盗已死”之类的话了,只静静的看着少年。
少年略觉尴尬,挠挠头,站起身拱手道:“那么,多谢钱兄告知佛盗事迹。天色已晚,在下就告辞了。”
钱百晓左手摇扇,右手举起叉开五指,笑道:“多谢应兄,承惠纹银五十两。”
少年一听,吃了两惊:一是百晓叫出他的姓来,似是猜出他的身份;二是打听事情的价格着实不便宜,都快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了。
他摸摸自己的钱囊,苦笑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又是吃了一惊,急道:“莫非第一句询问阁下身份的话,也包含在内?”
钱百晓点点头,右手比出个‘六’,笑道:“然也。盛惠六十两。”
少年再吃一惊,僵立当场。
凉风习习,透窗吹入厅中。少年瞥了一眼窗外,忽地跃起,翻过窗台,如灵猫般轻盈落地,随后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众食客见状惊呼出声,纷纷抵窗观望。
钱百晓哈哈大笑,凭窗喊道:“应兄,权且欠下了。改日记得来还。”
月光下,奔跑着的少年转身,伸出右手,掌心朝里,握拳,只伸出了中指。
钱百晓笑吟吟的,正纳闷这个手势的意思的时候,店小二闪身附耳道:“二少爷,这厮没给饭钱!”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