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环那日有意大闹了一场后,让两家人的关系彻底僵了起来,这正中了她的下怀。当天下午,大环就趁机带着儿子从筱丹凤家搬了出来,而杜氏这边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她在家中又当着丈夫和飞云的面哭闹了一番后,赌气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偌大的一个院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丹凤、飞云和碧君三个人。面对着家中的乱局,人至中年的丹凤和飞云心力交瘁,他们在书房彻夜未眠,长谈了一宿,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天还未透亮的时候,飞云提着行李箱子迎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丹凤家,搬去戏园子后面的平房寻妻儿去了。
在那之后的半个多月里,丹凤和飞云白天也不再聚在一处练功默戏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在戏台上继续着他们才子佳人的吟唱,夜场一散,大幕一落,二人又各自走开,不复当初的亲密。众人并不知内情,只当他们是因为内人之间的纷争而伤了和气,都纷纷替他们惋惜。
三个月一晃而过,戏园子里原来与丹凤搭戏的生角儿腿伤痊愈又回来了,本来戏园子老板有意挽留飞云继续和丹凤挑梁唱戏。可是飞云推说此次来张家口本就是来救场,现如今丹凤的搭档回来了,自己焉有再留下的道理,况且离开北平日久,要想回去关照关照家里,因此飞云委婉的谢绝了老板的好意。
飞云带着戏班子走了,走的时候丹凤一家并未前来送行。那天,飞云上车后,一直站在车门处向远处眺望了很久,直到火车启动他才失望地垂下头,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眼睛里似有一丝水光划过。
那年的盛夏已然过去,丹凤和飞云在张家口珠联璧合的精彩演出也犹如昙花一现,终究随着那个斑斓多姿的盛夏一起悄然的结束,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夜深了,窗外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点砸的窗棂劈啪做响,也将大环从过往的岁月中拉了回来。大环深深的叹了一叹,然后起身放下帐子,宽衣睡下。谁知刚睡下没多久,大环忽然记起了什么,猛的起身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冒雨跑了出去。
大环跑到院里,将披着的衣服护在了两盆海棠花上,然后一手一盆端着跑进了屋子。进门后,大环顾不得擦一擦头上和身上的雨水,连忙掀开护在花上面的衣服,只见两盆海棠花开的依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一笑。这海棠是那挨千刀的先前最喜欢的花,现在大环每每看见这花,眼前总会浮现出丈夫当日殷勤侍弄海棠花的情景,也只有那一刻她才觉得这花还有这人都完完好好的陪在自己身边。因此上,大环近几年来对这两盆海棠格外的上心,不为别的,就当是活着的念想吧。
那一晚,碧君在子声家吃了闭门羹之后,她在骤起的大风之中踏着月色寻了一家临街的旅馆住了下来,刚刚进门,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倘若在迟一步,碧君就要泡在雨水之中了。那一晚,窗外的风声雨声让碧君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的低落,她呆呆的坐在旅馆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子声会如此的不念两家当日的情谊,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小妹妹如此的决绝,唉,看来北平真的是一个冷漠没有人情的地界儿。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异乡的这间小旅馆里,碧君失落又彷徨,她不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窗外的大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等碧君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白,一缕缕阳光穿过清晨的浮云照在了故都北平的青砖碧瓦之上,给这厚重沧桑的古城平添了一丝温暖的生气。碧君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两扇小窗,尽情的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人的心情也因此透亮明快了许多。
收拾妥当之后,碧君从旅馆里退房走了出来。她决定再去天桥,挨个儿戏园子试上一试,碧君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寻到一个能登台挣饭钱的地方吧。
碧君又顺着昨日走过的路,回到了热闹异常的天桥。一连问了好几家戏园子,要么不是唱京戏的班子,要么就是不缺旦角,碧君心里有些懊恼。昨晚就没吃晚饭,今天早晨出门时,又没有顾得上吃早饭,这会子已快临近中午,碧君一圈走下来已经饿的有些发慌,于是她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两个煎包一碗水豆腐大口吃了起来。摊主是一对上了些岁数的夫妇,见碧君吃的急切,想来是饿了。慈祥的摊主大婶从锅里又舀了一大勺水豆腐添在了碧君的碗里,笑着说:“慢点吃孩子,小心呛着。”
碧君连忙摆手谦让,她笑着对大婶说道:“婶子,够了,够了,吃不下这许多。”
“姑娘,甭客气了,一勺子水豆腐能有多大事儿啊,吃的好以后就常来。”大婶子说完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大婶子多添的这一勺水豆腐,那一个慈爱关切的微笑,让两日来饱受冷脸的碧君心头猛的一热,她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埋头又大口吃起饭来。
吃了些东西,碧君感觉有了气力,于是她又继续在天桥寻找要旦角的京戏班子。又接连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收获,碧君心里不禁着急起来,难道偌大的北平城,真就没有我能唱戏的地方吗?
就在碧君满脸失落的又从一家唱蹦蹦的戏园子出来时,班子里的一个道具师傅见碧君一副落寞孤单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他跟着碧君出来偷偷地叫住了碧君,告诉她顺着这里再往南走几百米,有家茂春大戏院,那里边场子大,生意好,想来要的人多,可以去碰碰运气。
碧君感激地向那人道了谢,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寻了过去。很快碧君就来到了茂春大戏院,这家戏院果然在天桥来说规模算是很大的了,碧君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戏园子的侧门,轻轻的叩了叩门上的铜环。此时,里面的午场戏演的已到高潮,观众的喝彩声从门外也能依稀听的清楚。那守门的人本来正眯着眼端着一碗茶边喝边摇头晃脑的哼着戏文,冷不丁儿被碧君这一叩门吓了一个激灵。守门的人走过去打开门上的小窗,没好气的问碧君道:“你谁呀,看戏要走正门不知道啊。”
“大叔,我不是来看戏的,我是来试戏的。麻烦您给里边管事儿的通禀一声,谢谢您了。”碧君陪着笑谦恭的说道。
“试戏?跟里边儿约好了吗你?”那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有,我是头次到北平来,就想到咱戏院试试戏,看能不能留在这儿唱。”碧君自己也觉得说的有些心虚。
“又是一个跑单帮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戏院里边生旦净末丑行行都有,个个拉出来都是一顶一的棒,你一乡下丫头我看还是甭进去丢人现眼了。”
碧君被守门的人一顿挖苦,心中又羞又恼,但是为了生存,她只得咽下这口气。碧君抠了抠自己的手心,又笑着央求道:“大叔,求求您了,劳驾您跟里边通传一声,倘若我能留下来,我定然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你可拉倒吧,这里边的哪个角儿不是我当初给通传的,一成角儿,娘的,哪个还理我这茬儿,少来糊弄我。”那守门的一边说一边就要关窗户。
碧君急了,连忙从怀里摸出几文钱递给这人,一边看他的神色一边笑着说:“大叔,这点小钱您拿着买点果子吃,我也实在没有多少,劳驾您了。”
果然,看见钱这男人的眼睛里立时就有了亮光,他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带着一丝不屑的笑道:“你这乡下丫头也还倒懂些规矩,等着,我给里边说一声。”
那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他打开门对碧君说:“我说丫头,你这运气还怪好,我们经理和这班子里的管事的正好都在,快去后边的二楼碰碰运气吧。”
碧君一听里边要试她的戏,心下又欢喜起来,她连忙跟着这看门的人走进了戏园子的后台。一进后台,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到处摆放的道具箱子,随处挂着的各色行头,对镜上妆的花旦,在高箱上压腿的武生,坐在箱子上抽烟聊天的龙套,躬着身子熨烫行头的师傅,还有站在台口帘子后边端着茶壶紧张等待角儿退场的小学徒。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碧君刚才还忐忑不已的心渐渐平复,她在众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中跟着守门的人走上了二楼,来到了戏院经理的办公室。
碧君进去的时候,里边坐着三个中年男人,正在饶有兴致的谈论着什么。碧君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得低头站在门口。那守门的人对坐在桌子后边的那个长着一张马脸,肿眼泡,右侧眉毛上有一指甲盖大小黑痣的男人笑着说道:“甘经理,这就是方才说要来咱这试戏的那丫头。”
茂春大戏院的老板甘兆勋停下交谈,冲守门的人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他出去。那守门的走后,甘经理略有些傲慢的说道:“把头抬起来,老低个头是怎么个意思?”
碧君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头抬了起来,她看见那甘经理正眯着他的肿泡眼上下打量着自己。碧君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忙把头微微转向了一边,结果她又看见坐在右边椅子上的两个男子也正看着自己,这下碧君心里更加尴尬起来。
那甘经理打量了一会后,笑着对那两个男子说道:“模样和条子都还成,就是不知道唱的怎么样,荫山兄,您和德宣老弟不妨试一试她的戏,我可是外行,有劳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