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喟然长叹的周仕健从茶馆回到租住的农舍,一时难以入睡,那个从东北流亡过来的女学生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里回旋。
沈钰的命运和诸多东北人一样,一路从关外流落而来。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军一夜之间占领沈阳,沈钰一家不愿惨遭日寇蹂躏,更不想当“亡国奴”,背井离乡,先是到北平,后在西安落下了脚跟。这时的东北大学也被迫走上流亡之路,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因外寇入侵而流亡的大学。一九三六年,张学良筹资在西安修建东北大学校舍,并在礼堂基石上题词:沈阳设校,经始维艰;至‘九一八’,懆遭摧残,流离燕市,转徙长安,勖尔多士,复我河山!后东北大学并入西安临时大学,沈钰就在这年进入西安临时大学学习。到了一九三八年,因日军轰炸西安,东北大学与西安临时大学分离,被迫由陕入川,再次踏上了流亡征程。沈钰没有离开,随工学院迁徙到了古路坝。
沉沉夜色中,幽幽的琴声悠扬,他手中的弓弦纵使随心绪一样不宁,也依然有悲伤、幸福、惆怅、快乐、感动的交织。他幻想,总有一天,会丢下所有的疲倦和理想,带着他的琴,远离繁华,走向空旷。在他看来,人生最好的旅行,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一种久违的感动。倘若一个人走在路上,与风景私会,远方会有音乐响起吗?
和沈钰在茶馆有了“萍水相逢”的一面,他沉闷的心陡然敞亮了起来,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有妇之夫,随之又变得黯淡,唯有把怦然的心跳交给流淌的音符,或许那里会感受到心灵的慰藉。
但沈钰来到了他的身边。在茶馆结识了,由最初的一句浅浅的问候,到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开始了心灵上的交往。时间不长,他们已经形影相随了,宛如一对倾心相依的恋人。
周仕健不得不承认,是沈钰的莞尔一笑让他心神不安分了,那颗久压在心底的情愫轰然醒了,一切仍萦绕脑际、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不禁感叹,人生之中有太多的波折、难奈、孤寂,幸好,还有春天。幸好,春天里还有诗。幸好,有诗的春天,澄澈、明净……
他主动邀请她去租住的农舍。
初次走进农舍,打量一番,沈钰不禁羡慕道:“好啊,这里如此安静,真是学习的好地方。只可惜我没有多余的钱,不然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斗室,该有多惬意。”
“那你到我这里来,只要你愿意。”
她微微摇摇头:“那多不好意思。”
他让她坐在床沿,给她倒水:“其实没什么,都是同学,学习之余咱们可以说说话。”
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你还会拉琴?”
他略略一笑,回应道:“纯属消遣,不然这古路坝沉闷的夜晚能把人憋死。”
游子在天涯,故乡在梦萦。第一次听《思乡曲》沈钰就被震撼了,那忧伤的情调,起伏的节奏,雍容的声音,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的却是绵绵的情话,悠扬,静谧,带有一丝惆怅。那是浓浓的乡愁,化不开的思念,重叠的记忆再度苏醒,不经意间让人回味东去的流水,生命的轮回。
沈钰哭了,泪流满面。
同是沦落人,两个人的心慢慢贴近。
“想来离开黑土地七年了,梦里都没有了。”她满眼皆是伤感。
“江南何尝不是这样。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只有真正远离了,才感受到故乡在梦里。”
是他的安慰,他的情,慰藉了她孑然的孤单。同样,沈钰的出现,她清纯的笑脸也温暖了他孤寂的心。远在他乡,互相取暖,说到高兴的事了,农舍里也会不时传出沈钰咯咯的笑声。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我送你。”周仕健的一句话惊醒了她那颗恍惚的心。
往教堂走去的路上,他和她并肩而行,没有灯光,自然也就不会有拖长了的身影。感觉暗中有黑影闪动,回头望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其实周仕健清楚这些黑影是哪个,他不想说破,省得吓了沈钰。
到了大门口,沈钰回转身子对他说:“好了,回去吧,我到了。谢谢你让我享受了那么好的音乐。”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嘴角微微有了一些笑意。看她进去了,他这才扭转身子往回走。
在一片林子边,他站住脚步,声音很平和地说了句:“出来吧,别掖着藏着了。”
有黑影从树后冒出来。
周仕健冷冷一笑:“就这身手还想跟踪人?真不知你们是怎么从特训班混出来的。”
“周少爷,你眼睛厉害,耳朵更好使。”那两人略显尴尬。
“走吧,去我舍下喝两杯,也不枉你们黑天半夜这般辛苦。”周仕健说完径直往前走,那两人很高兴,紧随几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