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陈安甫的感觉很不好。他是行医之人,心里特明白。失子、官司、姑爷的离家出走,这些家事不能说与心疾无关。人未老,心却死矣。像燃尽的油灯,只剩下最后的一星儿火苗,只要风一吹,灯就灭了。坐在堂屋前,常常恍如听到民间郎中对着站在病榻旁的家人嘱托的那句判言: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莫非自己的生命真的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不敢再想。
陈安甫记得,陆谦和与人合股开煤窑,他原本是不同意的,谁知却投了赞同票。想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开煤窑是个很赚钱的营生,可陈安甫不懂,他只晓得医道上的望闻问切。虽然民间有医圣给太后、公主挂线切脉的传言,但自愧弗如。他只能靠自己的三根指头吃饭,因此,更无缘把脉出煤的沉浮。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他才隐隐意识到要出什么事情,后来果真出了事情。
陈安甫很懊悔,也很悲凉,后悔不该让陆谦和合股搞什么煤的生意,毕竟是和石头打交道的危险事。虽说事出有因,窑主的出逃,却让陆谦和成了替罪羔羊。也许这就是命。陆谦和的命里有一劫。
不得已,陈安甫只好托人打点,见庙磕头。他知道,不打点不行,既便先吃些亏,也不知事情能否过去。后来还是陈家仪托曾文贤出面将此事了结。还好,警局的人比较通情达理,又喜欢食人间烟火,只要给足了面子,事情也就过去了。
没过多久,陆谦和给保释出来。官府只是做了做样子,毕竟是死了人的事,得对活着的人有一个交待。
走出局子的陆谦和,没有踏进老丈人家的门槛儿,他无颜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托人带回一句话,请保重,他走了。寥寥数字,仅一语,就把陈安甫和家仪的努力给打发了。这让陈安甫很感意外,静下来,细想,陆谦和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出去散散心也好,谁知,一晃就是几年。
后来,陈安甫的耳朵渐渐得悉国民政府文明监狱里的黑暗。他明白,在监狱,牢头的独大,看守的通吃和暗算,即吃里又吃外。而法院判决的依据,拟犯人的口供和警局的说词各执一半。文明监狱里的文明,除了刑讯逼供,还有那些看似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和对生理的限制及糟糕的伙食,一个还没等判决书下来就已是暗伏疾病缠身的废人了。在走出这一文明监狱囚禁时,多为闭口缄言,仇恨、羞辱、无奈将伴随其一生。真正的反抗者,恐怕是生命的提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