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从正堂进,见倾心仍旧坐在大堂的高椅上,便叫了声,大姑娘。
在月娘心里,审言是她的恩人,是她在绝望深渊里的一缕光,这缕光从高高的空中照下来,亮在了她眼前,暖在了她身上。她在山中被人污了两年,便也是寻心死了两年,若不是审言救她出来,她早就枯骨在了山中。
苏家又给了她与审言新的安家落脚的地方,她便在心中念着苏家的好,因此从心底起都对苏家的人有极大的敬重,她见了倾心不敢去顺着审言叫她师妹,只是顺着苏家的尊称,喊她一声,大姑娘。
倾心刚从惊中缓过来神,见月娘回来了,便知是审言师哥到了渡口替了月娘。他怕倾心一个人身边没了帮手,心里慌乱,便遣了月娘回来。倾心知了师哥的好意,便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念。
玲珑换了一身男装,束起头发,穿着她男装时常爱的黑白相错的衣,在京城拥挤的街道上,蹭着人群,忽左忽右地穿插着,一边乱插一边喊着,老少爷们啊,让一让啊,整天出来这么多人干嘛!都快正午啦,还不回家吃饭啊!
前面两个轿子互不相让,轿夫打成一团,一群人便是看着热闹,喧嚣地吆喝着这场闹。玲珑身上没带钱,见到一个凑热闹的富家子弟穿的一身华贵却见到此等俗事却如此兴高采烈,心里替他悲哀,手却顺势滑走了他的钱袋。玲珑心里想,你这么爱凑热闹,便是让你凑个够,手摸进钱袋里,抓了一把的碎银跟铜钱,朝互相打架的轿夫那里的空中一挥,大声地喊着句,下钱啦,老天下钱啦,快抢啊。原本看热闹的人群便是如老鹰一般从远处扑啄而下,呼啦呼啦地加入到了那群轿夫的混战里,弯着腰,低着头去捡钱。路就露出来空隙,玲珑躲着人流,踩着几个低下头来摸钱的背才顺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
玲珑赶到最近的一家德信堂,果然见正门水泄不通地挤着人要取钱。正门进不去,只能转到后门,敲了门,等人来开。开门却是账房老先生,因去年玲珑跟着倾心在京城走动了一年,各个钱庄以及渡口来来回回去得熟了,大家便都留着心,知道各自的样貌跟地位了。老先生细看眼才认出是玲珑,敞开门拱着手,要来拜玲珑。玲珑哪里敢受老人的拜,自己只不过是大姑娘的身旁的丫头,平时跟倾心,大老爷,大娘虽然常打着玩笑,但那毕竟是在家里,对外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玲珑便是赶快向前一步拉着老人的手说,大伯伯呀,你可别折寿我啦,千千万万地别拜我啊,我们快进去说,还是事情赶紧呢,这些繁文礼节还是先收一收吧。
进了门便是后院,审言从渡口派来的伙计跟他们的车早就到了院子里。玲珑见各个伙计都是身宽腰粗的精壮男子,全身都是着风吹日晒的黑,脸都四四方方,身上都孔武有力,每个人都带了一把朴刀插在车上。玲珑心里叫着,好好好,审言大师兄干事果然周密。他们中一个脸上带着疤的大伙计,向前走一步了,抱着拳喊了声,玲珑姑娘,宋总舵主让我们来的,让我们尽管听玲珑姑娘的吩咐,不要多看,不要多问,今日的眼跟嘴都闭上,只留着耳朵听姑娘的吩咐。
玲珑在心里乐得大喊一声,好!就喜欢这种不废话的伙计。但是表面还是装着平静说,各位大哥辛苦啦。等会有一堆货物颇重,得让各位费费力气,出出汗,把这些货跟我一起运到个地方去。
那大伙计便高喝了一声,喏。他身后的其他伙计也应着声,喏。
玲珑便跟账房老先生说,大姑娘说了立刻把库房里的所有金锭银锭全部装在车上,账房里只留下支撑到午时的钱,同时在外面列出大字让所有来取钱的小户、大户都到张叔的堂口那里去取,并跟他们说只要来,皆有好处可得。切记,午时11点13点过后只要取钱的人都支去张叔那里,若是有死犟的人,不愿意去便好水好茶的伺候着,千万要撑过午时,未时13点15点,千万别乱了大姑娘的事情。等到了申时15点17点,大姑娘自会派人来跟你言语后面的事情。外面牌子上的字一定要大,让伙计在外面吼,等我们走后,午时起立刻照办。大姑娘说了,让伙计一定拼了命,使劲用嗓子喊,喊得越响的今日过后,给的赏钱越多,声音最大的伙计,从这个月起,每月的薪俸翻倍。
账房老先生拽了下玲珑,背着其他人便问,只有如此?
玲珑便回,只有如此。
账房老先生再问,还有其他交代吗?
玲珑再回,没有了,只要把所有前来取银的大小户引导到张叔的堂口便是大功一件。事后便也会根据引去的人多人少,剩下的人多人少来赏功。
账房老先生还问,那过呢?
玲珑低着眼看这个老先生,一脸的褶皱与穷苦,头发早已白了大半,身材佝偻不堪,只有那双眼,时时亮着精明,这种眼神玲珑常常在一种人身上看到贪利的人,而且是深到骨子里贪利的人。
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得过、享受过金钱的好,那双眼便永远盯在金钱上,那双手就永远不嫌多地想去抓金银。玲珑记得自己有次跟倾心一同随着大老爷去杭州本地某个大商贾家,那家人正办着丧事,府上的老爷死了,玲珑看到那具在灵堂之上的尸体的嘴中,眼中全都塞着金锭,两只手也抓着金锭,整个棺材中全都是银锭埋着尸体。玲珑不知道这个人生前是如何的,但是他们家所有哭丧的人的眼睛都埋在那个棺材里,无论怎么哭都是干嚎,眼里塞满了金银,流不出泪来。玲珑常常去想,这样的人家,这样眼中只有逐利的人家,他们若是缺了金银,缺了利,还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吗如果不能,那他们曾经一日又一日的低头相见,一日又一日的同桌饮食,一日又一日的嘘寒问暖都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利吗?仅仅是为了那永远赚不完的金银吗?玲珑不敢去想,她怕自己想多了,便觉得这个红尘只剩下了金银财宝而没有人情安稳了。但自那以后,玲珑心中便记下了那家人的目光,她忘不了,跟着倾心走的地方越多,见到这种目光的人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