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也是笑,仔仔细细地看着子灵的面,便见双眼早已红肿。又去看那绣了一半的物件,湖水荡荡,却有鸳无鸯。倾心问,有心事?为何单单只绣了一只?不去问子灵为何去哭,却是先问了这绣面为何先绣了山水却没有先绣鸳鸯?
倾心知道有些人的苦不能直接去问,你越是问的直接她便是躲得越远,生怕别人看到她的伤,害怕那伤让别人把她看矮了,看轻了。倾心知道子灵便是如此,她跟她哥哥子山一般,都如同他们的父亲,从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坏,自己的伤,即便痛到喊出了声,也要赶紧用手把喊出来的声压回嘴里,让那些痛都痛在自己嘴中,烂在自己心里。
子灵只能是笑,不好意思地笑,便不自觉地轻轻用右手蹭了下自己的左臂。倾心便是伸手要看看子灵左臂,撩开衣袖,便见年幼时的伤仍然留着疤,随着子灵一同得长。
年幼时子灵与倾心一同在湖边玩水,子灵脚滑便把自己滑进湖中,救出来时,左臂早已被岸边的锐石划伤,生生拉了一条线,人没有哭,只是忍着痛,抬着头看着一圈又一圈过来围困她的人。她哥哥子山赶来时,她才捂在子山的怀里,悄悄地哭,仍旧怕声音太响惊了天地,让天地知晓了。她怕自己的软,自己的弱让别人看见。她觉得那终究是种侮辱,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自尊。
伤口好了,但是那伤早就埋在了心里,子灵若是心有不适,便愿意去蹭左臂的伤。
倾心知道子灵有话,想说却不敢随便找人去说,也不愿随便跟人去说,人的孤单便是在此,当真想去找人分担时,回首四顾,终究是没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自己只能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直到那些话埋在心里久到发了芽,生了根,想起来,说起来时便都连着心,说的疼,疼到流出血。
倾心便是在等,等子灵自己开口。
子灵说,以前年幼时不懂父兄的艰辛,所作所为常由性而来,他人常称赞谢家之富,最后连自己都以为家中之财,足以敌国,直到年长如此,才知家中之衰已到无可挽回之地。
倾心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家中起落本不由个人而定,何况你又是女子,更难以掌握,若你父兄听到此番言语,足以慰之。
子灵亦只是叹,叹到天地都老了,才接着说,我曾喜欢过一名男子,亦是城内的富家子弟,但他家的富有远不能填补我家中的贫困。我们互有誓言,一生相爱,至死方休。当他下聘礼到家中来时,父亲本是反对,后来我坚持十分,父亲才不得不收下聘礼,后来我渐渐知晓家中处境艰难,便又反悔了那门婚事。我知道父亲一生都在维持家中诸事,莫使家中颓败以羞先祖,我亦知道以父亲的刚硬,若这个家真的颓败到无以挽救的地步,便是要父亲去死。父亲常对大哥与我说,人活一世当有所固执,一旦失去便如同行尸走肉,无颜于世。父亲不是在对我跟大哥说,那他是在跟自己言语,他怕,他已怕得不敢一个人来听这些言语。我是女子,无法像大哥一样为父亲处理家中诸事,我对父亲的回报只有为自己寻个能填补家中颓败的夫家。我悔婚后再未曾见过他,听说他在家中消沉多月,然后去了西北,后来亦听说黥面为兵,再后来他家搬离了杭州便再未得知他的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想起他时我常常会心中一痛,痛我对他伤的过深,我亦常常怨他,为何他不再寻一个女子,能够与他安度,好让我心中有所安慰。我知道这一世我欠他一个承诺,若有来世,若他不嫌弃,我愿做他身旁的奴婢,被他驱使,以解他这一世的怨。
子灵早已呜咽不已,泪染得腮红氤氲。
倾心便把子灵抱在怀里,听她的哀怨,听她的哭声,听她那一声声的愁,听她那一句句的痛。
她是女子,因此知道女子的坚强,哭是为了放下所以,今日哭完后,子灵便会忘却此事,此后她便是别人的妻,亦一生如此。
子灵知道,她这一世已辜负了一名男子,她不能再辜负另一名男子。
终究是夜垂了下来,起了烛火。
子灵的那张脸便是又带着笑,恭送着倾心的去,对倾心深深地拜,与她告别。
子灵不知道那句,别,是对倾心说的,还是对曾经的自己说的。
但话终究是说出了口,明日便不再去看它、想它。
明日自己仍旧是自己,那对鸳鸯仍旧要自己去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