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个保佑了大家数十年的“神”。
神从数十年前便降临了这个村落,以呼风唤雨、复生草木的神术,保此地土地丰沃,居民不需多加劳力,便能坐收良田,安享乐业。
神的条件是,村民要修建一处祭台,定时祭献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而他会将孩子的魂魄收到身边,叫孩子们做他的道童,替他做事,而孩子们也会吸取他身上的仙灵之气,不日魂魄便能登仙,成为仙童。
一边是哪怕不用费心劳作也能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一边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的小孩,这闭塞山村里的民众自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倒向前者。
阴时阴刻的孩子不好生,但大家齐心协力,群策群力,总能有办法。
村妇们自小受到教育,只要躺倒劈开腿,并懂得挑着时间生,受用不尽的好日子就能来了。
大多数山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孩子能成为仙童,而人世中的他们,能过得幸福飨足,双方都能获得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也有山民好奇,去挖过所谓“仙童”的尸骨,发现他们也会腐烂生虫,化为白骨,没有任何“登仙”的征兆。
可那又怎么样?
能下雨、能带来丰收的神,就是好神。
在被山民恭恭敬敬地祭祀了数载后,神提出了新要求。
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固然是好,但最好的,是阴时阴刻出生、且长到九岁的童子,而且越“纯净”越好。
所谓的“纯净”,是指不通人言、不通世务,心智懵懂,不染杂质,灵魂通透的,真正的自然之子。
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大家自然是要满足的。
于是,他们有了神庙,有了专门豢养孩子的庙祝。
哪家生了阴时阴刻的孩子,怕养出感情,便在孩子刚出生后就抱到庙祝这里,净身洗涤后,就由庙祝养起来,一直养到九岁,期间仍用阴时阴刻出生的婴孩祭祀,直到第一批被豢养的孩子长到九岁,山中便会召开酬神典礼,杀子祭神。
“一”自幼安静,少哭闹,且在褪去初生儿皱巴巴的样子后,眉眼甚是漂亮喜人,因此被庙祝顺利选入内堂。
所谓内堂,实则是一间巨大的牢室,只有一方楔着通铁条的小窗,用来透气。
他就在这间牢房里,和其他的祭品一起长大。
他们的饮食是整个村中最好的,每日三餐都由庙祝送进来。
他们只会唱酬神歌,这是他们在这里唯一可以“学习”的东西,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庙祝天天在外面唱,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学。
除此之外,他们与外界唯一的接触,便是神庙外偶尔传来的村民聊天声。
他们有些聪明的,像是“一”,能勉强听得懂人话,却没有一个人能学会说话。
祭品们被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本来就该这样像他们这样,哪里都不去。
孩子中,只有“一”喜欢看着外面,看着天际由弦而圆的月、偶尔在铁窗边栖息的麻雀,模糊地想,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会动,为什么它们可以来了又走。
在“一”七岁时,有小孩违背了父母的警示,跑到庙后,趴在窗户上,对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一屋子穿着白衣长袍的小祭品们迷茫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慌张。
外面的孩子见他们软弱可欺,愈发肆无忌惮地逗弄着他们,说他们是全山人养的猪,并往小屋里丢起了石头。
大家都呆呆的,直到石头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他捂住头,因为尖锐的疼痛发出哭嚎。
“一”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察觉到里面的“猪”有了动静,为首的孩子叫停了大家丢石头的举动,同样走到窗边,大胆地冲“一”翻白眼,吐舌头。
“一”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到“一”的表情,那孩子愈发兴致勃勃,冲他勾手指:“你,过来。”
“一”听话地走上前去。
孩子伸手想抢他的腰带,却因为缝隙太小,他伸不进手来,只好对“一”说:“你,再过来一点。”
“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带,便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指了指腰带,问他是不是想要。
孩子嬉笑道:“小猪崽,真乖。快给我。”
“一”听得懂“给”字,便抬手握住了他卡在窗外、不得进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入狭窄的窗格之内,请他来拿。
小孩胳膊碾过铁窗,发出脆生生的骨骼折断声。
他顿时爆发出嘹亮的惨叫与哭嚎。
“一”睁大了眼睛。
他想,怎么和我们一样,都会呢。
这是“一”平淡乏味的人生里,唯一有些趣味的发现。
外面那些和他们长得一样的人,会痛,会哭,会叫,和他们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在外面,而自己在里面呢。
闯祸的孩子自然是被训斥了。
而他作为重要的祭品,也得到了最大的优容。
“一”就这样无风无波地长到了九岁。
某天,他换上了一身极好的素色衣裳,被庙祝带出了小屋。
和他一同带出的,还有其他两个和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孩子。
他被带上了裹满红布的祭台,祭桌空空,上面摆着三个黄色的深腹铜盘,空空荡荡,一会儿将会摆上三个孩子的小脑袋,待神享用。
全村的人,不论老幼,都打着火把,聚在台下,虔心许愿。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来这里,因此他们不认得台上的三个孩子各自是谁,省却了多余的心痛,唯余满心虔诚。
素衣的“一”被绑在最右侧。
庙祝叫三个被绑起来的孩子唱酬神歌,他们便唱了。
“一”却对面前一大群齐唱颂歌的人们更感兴趣,只顾着盯着他们看,唱得不很用心。
一曲终了,庙祝默默诵念着难懂的经文,举着一把小小的牛耳尖刀,走到左起第一个孩子面前,割断了他的脖子。
被绑住双手双脚的孩子,头一歪,就没了声息,喉咙里的“圣血”泉似的涌入庙祝另一手捧着的铜缸里。
剩下的两个孩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
一盆鲜血放尽,庙祝拿了绒布擦擦刀神,取了一个崭新的铜盆,走到了第二个孩子面前。
孰料,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惊叫:“着火了!!!”
那火降得古怪,宛若天罚降临,不是由一点燃起,而是瞬间烧着了每一幢房子,漫天火星如狂蝶飞舞,映红了半边天,隐见业火红莲的地狱之象。
大家也顾不得祭神了,纷纷哭喊着奔回家,去抢救值钱的财物。
台下的人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庙祝见自己的家也着了火,不禁着了慌,掉头看看被绑得紧紧的两只祭品,想着他们应该不会逃跑,便也扔了尖刀,一头扎向火海。
庙祝跑走后,一道黑影轻捷地从旁跃上了祭台,先替“一”身边的孩子松绑。
没想到那孩子并不好奇救他的是谁,反倒对火更感兴趣,跌跌撞撞地往火中奔去,那黑影喂喂两声,发现追之不及,又怕耽误时间,被人发现,只得一掌劈晕他,把他背在背上,又抓紧时间替“一”解开绳子。
“一”看着他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张在市集里随处可见、他却从未见过的丑角面具,涂得花花绿绿,好不滑稽。
火中传来了山民们无力回天的绝望哭声,袭人的热力已经传到了祭台这边。
滚烫的火风掀起丑面少年乌黑的长发。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着一朵散着绮丽灵光的花说话:“燕师妹,我游历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听说有人祭山神,便来看一看热闹。没想到,这神身上魔气冲天,漫山都是,该是血宗的魔头,躲到这深山旮旯里来,自立为神,吸纳小孩子的精血修炼,因为冒神之名,这么多年来,竟没被发现。”
说罢,他把从刑架上解下的“一”抱在怀里,在蔓延的火光里,一步步朝安全的避风处走去。
风中的凄厉哭声和他的说话声一道传入花中。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内中传出:“……小师兄,你干了什么?”
丑面少年身披火光,头也不回:“他既然能造出一个神,我也能毁掉一个神。现在只不过是毁神的第一步而已。既然整个村子都自有罪过,那么……”
说着,他偏过头去,笑说:“……我就是他们的罪有应得。”
“一”呆呆望着他,不知是什么念头驱使着他,叫他抬起手来,一把揭开了少年的面具。
正和少女说话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摘了面具,愕然低头,恰与怀中的小孩双目相对。
从火光里走出的、眉目如画的少年在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灿烂一笑:“……哎呀,被抓到啦。”
“一”从未见到这样鲜活动人、充满少年意气的笑颜,神魂一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想,如果这就是神的话,他愿意被他带走,在他身边陪伴,一世不要飞升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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