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校后面的山叫黄坪,黄是因为山上黄泥多,平是因为山坡比其他地方的山坡缓一些而已。
山上有高压电线杆子,电线杆上的电线通往远处,看不见那电线的来头,也把这到变电所一段的黄坪山叫电力坡。
学校教室背后有一条小路可上到电力坡去。
这一年,学校的音乐老师,被调查出其父亲是逃往“河那边”党高官。
怀疑她是暗藏的特务、阶级敌人,被挖掘出来,定为“特疑”,和其他牛鬼蛇神一起关押。
安排她打扫厕所就当“放风”,开批斗会必被押上台,挨打不说,还被打得最厉害。
这音乐老师是女老师,大学生,人漂亮,一头长发,还爱自己烧烫头夹子,把头发烫成“刨花圈式”的。
音乐老师不但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学校的合唱队是他组织的。
侯爱青、尤丽红都是合唱队的小成员,合唱队的同学都喜欢她,对这音乐老师有特殊的感情。
音乐老师被定为“特嫌”,归于牛鬼蛇神之类后,不堪折磨寻了短见,吊死在电力坡的高压电线杆子上。
好多男学生都上电力坡去看吊死的女音乐老师,侯爱青、尤丽红、尤丽霞结伴去看。
音乐老师在电线杆上笔直挂着,长头发散着耷拉下来,把脸遮着,看不清脸。
有人搭竹梯子,上去把绳子割断,人坠下来,僵直侧卧在地上。
白皙秀丽的脸已经没有青春和生命的活力,脸上沾上了黄泥,头发胡乱地缠绕在脖子上、脸上,乌黑的嘴唇闭着,看不见舌头。
县里来的公安戴着白手套,把早已经断气的女音乐老师翻过身,让她仰面朝天,用木棍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拍了照片。
侯爱青和尤丽霞看见音乐老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眼睛没有了以前的神光,就连倒霉后呆滞的眼神里的迷茫也没有了,除了青白混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有了,连同迷茫。
尤丽红和侯爱青嘤嘤地哭了。
有围观的大人在边上呵斥她俩没有阶级立场,说女音乐老师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侯爱青害怕,拉尤丽红走了。
尤丽红和侯爱青几十年后谈起此事,那场景,音乐老师当时的相貌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清清楚楚记得每个细节。
音乐老师有百家姓里最甜的姓,可她的命却比谁都苦。
记忆没有色彩,都是黑白的,确非常分明,即使在那个黑白难辨的年代。
侯爱青回家就躲到被窝里哭,两天没吃饭。
姥姥说爱青人小心重,小人一个,眼泪一缸,是重感情的人。
哭她的,睡她的,没人理她。
三个哥哥带回来各种说辞,有说是熊老大他爸爸喜欢那音乐老师,要“上”她,她不干,就像黄世仁逼喜儿一样给逼死的。
又说那音乐老师是潜伏的特务,牙齿里安有电台,半夜三更用筷子捅牙齿就把电报发到“河那边”去了。
也有人说在学校发现,叫全体学生对笔迹的“反标”就是她写的,被人告发,跑不了就自杀了。
侯爱青听了这些话不信,她喜欢那音乐老师,不要人说她的坏话,谁一说这些就说谁放屁、污蔑,说不过别人就哭。
侯家老妈得知侯爱青不吃饭的原因,知道侯爱青这态度危险,听到家里孩子说这些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吓得不轻,大发雷霆,把侯爱青和侯家三兄弟狠训一顿,就差拿炉通条打人了。
侯爱青两天不吃饭的事邻居、同学都知道。
侯家老妈叫侯家三兄弟赶快放言出去,说侯爱青看到上吊的老师尸体,吓病了,吓傻了,吃不下饭如何如何,以免叫人知道是侯爱青喜欢音乐老师,见她死得可怜悲伤过分而不吃饭的真正原因。
侯家三兄弟在外面放言,家里也闭嘴不谈女音乐老师的事了。
侯爱青还是不吃饭,蒙头睡,睡醒了哭一会又睡。
第三天,侯爱青起床洗脸刷牙,穿戴好,姥姥把她蓬乱的头发梳成原来一样的小辫。
除了眼睛有点肿泡,不爱说笑以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两天没吃没喝,侯爱青把姥姥放在床边的一大碗粥喝得精光,碗舔了一遍,光溜溜的,像洗干净了一样。
侯家姥姥眼神不好,埋怨她,说喝粥就行了,碗用不着她洗,说侯爱青想明白了,人死如灯灭,早死早投胎,过二十年又是个好姑娘。还说那粥是给她加了糖精的,不要叫他几个哥哥知道,以免嫌她偏心眼。
看了死去的音乐老师,从电力坡回来,尤丽红想着想着就哭,端着碗,就着泪水吃饭,鼻涕当咸菜,到晚上也哭累了,伤心累了,一觉睡大天亮。
尤丽霞很长一阵子少言寡语,不爱说笑。两姐妹从那以后是不再爱耍嗲了,像长大了十岁。
尤大听说侯爱青两天没吃饭,拿打鸟的夹子、钓鱼的杆子、钓鱼的鱼钩换了两个噶啦哈,来侯家劝侯爱青吃饭。
来到侯家,见侯爱青并没有什么异常,拿噶啦哈给了她,叫她别向别人说,以免他家尤丽霞、尤丽红知道了说他偏心眼。
侯爱青没有什么回报,只给尤大一个笑颜,从尤大手里拿了噶啦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