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阁内秋霜跪坐在妆奁前从底层取出一本账册。
栖迟坐在一旁接过来翻开,一手握着笔,勾了几下,又添上了近日的出账合上后再交还给她。
秋霜收起来一面道:“家主近来出账一笔比一笔大了。”
栖迟点头:“一点不假。”
若不是还有诸多生意的入账,如此挥霍怕是早已坐吃山空了。
秋霜虽感慨,却又想起一件高兴事来,笑道:“说起来,昨日奴婢瞧见邕王的人气冲冲的走了,当初那个追去客舍向您求情的世子老奴竟也在,听闻买家是清流县主,脸色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栖迟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她一向认为给了教训就够了,只要他们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事,她也犯不着落井下石。
外面传来喧闹的锣鼓声她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今日难得还有了日头。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秋霜听她问起,想了想:“听说今日是有个什么节庆的好像是皋兰州当地胡民过的。”
栖迟明白了素闻皋兰州内胡民多会如此热闹也不奇怪了。
忽而想起今日李砚又在马场里练骑马,她想去看看,起身添了衣,叫秋霜不必跟着,走出房门。
出了顶阁,循着上次罗小义带她走过的近道,穿过别院,一路进了马场。
刚进去不远,就看见坐在马上的李砚,一旁是跟在马下教他的罗小义。
李砚的马还很认生,一直抬蹄。
罗小义要帮他稳着,追着跑了一段,衣襟松了,怀里不慎掉了个东西出来。
那东西被风一卷,直吹出去好远,都快落到栖迟脚边。
栖迟一眼看见那是个厚纸册子,被风吹开摊在那里。
她走近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拿在手里,入眼就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写得大小不一,歪七八扭,却都是数目。
只看了两眼,她就看了出来,这上面是记的账目。
罗小义已跑了过来。
她问:“这是你写的?”
他伸手来拿,笑得很不好意思:“是我写的,嫂嫂见笑了,我念书少,字写得丑。”
栖迟将册子还给他,什么也没说。
心里却有些好笑:这大概是她见过记得最乱的账了。
罗小义其实不太想叫她看见这册子,他将册子收入怀里,掖两下,打了个岔:“嫂嫂看小世子骑得如何了?”
栖迟看向侄子。
李砚已打马过来,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坐在马上,紧紧抓着缰绳,小脸都冻红了。
自这趟来了皋兰州,他便愈发崇敬像他姑父和罗小义那样的男儿,这几日每日都来马场里练骑马。
栖迟见他有心磨炼,便随他去了。
此时见他这模样,不免又有些可怜。
“还要坚持练?”她问。
李砚点头。
罗小义笑道:“我看世子的确是铁了心要练好马了,今日都坐在上面几个时辰没下来了。”
栖迟笑笑:“好,这才是光王府的好男儿。”
语气有些感慨,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哥哥。
料想他哥哥看见儿子这样有恒心,也是高兴的。
一晃神间,李砚身下的马忽又惊起来,抬起蹄。
栖迟回神避让,身旁一只手伸过来,扣住马嘴,重重一扯。
她转头,看见伏廷。
不知他是何时到的,忽就从她身后出来了。
罗小义忙过来帮忙:“还好三哥来得及时。”
直到受惊的马安分了,伏廷松了手,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李砚。
李砚被吓了一下,脸还有些发白,忙问:“姑姑没事吧?”
栖迟摇头,手抚一下衣襟。
她一个会骑马的,方才应该能及时避开,只是若无人及时出手,怕还是会受些惊。
李砚只怕再伤着她,赶紧去远处练了。
栖迟这才看向旁边。
伏廷站在那里,正在活动手指。
刚才那一下用了点力,稍稍扯了一下。
感觉到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眼。
她问:“你受伤了?”
“没有。”他手握一下,放下了。
她心说这个嘴硬的男人,连脖子上那么重的伤都扛,这点小伤自然是没有了。
“真没事?”又问一句。
是为救她落下的,她不介意为他再治一次。
伏廷看着她,那手抬起来,在她面前握了几下。
意思是你自己看。
栖迟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修长有力的五指,忽而想起了他上次紧紧握着她的手。
心说难怪这么有力气,这的确是一只有力的手。
她看了好几眼,好似是真没事,眼睛才慢慢转开,去看李砚。
伏廷收回手,也看向李砚。
马场的地不平,并不好走,他骑得不稳当,刚才还受了一惊,但还是低着头,紧紧握着缰绳,到现在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看不出来,这小子看着乖巧,竟也有几分倔劲。
眼看着那马又要抬蹄,他大步过去。
栖迟视野里忽然多了男人的身影。
伏廷走过去,先稳住了那马,跟着李砚走了一段,而后伸出手,在他腰后一拍:“坐直。”
李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身旁不是罗小义,才唤了一声:“姑父。”
伏廷又拨一下他的腿:“松些。”
李砚一一照办,没料到他姑父会突然过来教他骑马,不禁抬头朝栖迟这里看来。
栖迟冲他微微笑起来,目光从他身上转到伏廷脸上。
他看着李砚踩镫的脚,脸色认真。
这两个男人,是她如今最亲近的人。
她希望他们能越亲近越好,最好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亲如父子。
伏廷教了片刻,见李砚骑得好多了,就走了回来,老远就看见栖迟带笑的脸。
他问:“你笑什么?”
栖迟脸上的笑还在,叹息说:“阿砚没了父母,只能由我带着,看到你肯教他,我高兴罢了。”
伏廷心想一点小事竟也能高兴,不免就听出了些弦外之音,盯着她:“难道你还怕我对他不好?”
栖迟眼神微动,想说怕,可那样便是显得不信任他了,笑着敷衍了句:“没有的事。”
伏廷再看一眼李砚,忽而觉得,她似乎很看重这个侄子。
……
罗小义接了伏廷的手继续教李砚,等他骑到第三圈的时候,不教了,停在那儿与他说了几句话。
栖迟看见李砚听了他的话后,身抬了一下,似乎都想下马了,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回去了。
随后罗小义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笑着说:“嫂嫂,今日皋兰州里有节庆,不想我们今年来得晚,倒是来巧了,眼下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可惜小世子铁了心要练马不肯去了,嫂嫂可要去城里看看?”他说着指一下那头。
皋兰都督正从那头过来,他就是看见了才过来的。
栖迟想起了之前听到过的那阵锣鼓声,的确很热闹的模样。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你去不去?”
伏廷摇头。
他本就是有事的,即将返回瀚海府,他还需与州中官员议事。
栖迟叹息:“那我也不去了,你去我便去。”
伏廷不禁看住她。
正好皋兰都督到了面前,搭手请问:“不知大都护和夫人是否要去城中观一观节景。”
他手指转着马鞭,想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想着她来此不久,未见识过,去一趟也无妨。
皋兰都督便匆忙去准备。
栖迟迎着男人的视线,得逞一般,戴上了兜帽。
罗小义也是好心,眼见此番买马的事似乎没叫他三哥动怒,是想着趁这机会再叫他嫂嫂和三哥能将先前的事一并消尽了才好,才会如此殷勤建议。
他当先领路出马场,看见他嫂嫂看着李砚那边,怕她担心,特地说一句:“马场里会有人看着的,小世子不会真摔着,嫂嫂可放心。”
栖迟点头,跟着伏廷离开马场。
皋兰城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大街上到处是人,杂声震耳。
一辆马车驶至街头,再难以前进,只好停住。
车帘掀开,栖迟从里面走下来。
她站定了,手指捏着兜帽看一眼街上,想不到这城里人会这么多,难怪车已无法前进分毫。
眼下还是白日,看这情形,怕是晚上也要夜不闭户了。
她往旁看,一眼看到伏廷。
虽然人多,但他生的高,又身形伟岸,即便周遭有许多经过的高大胡人,他也是最突出的那个。
马也是行不了了,只能脚行。
伏廷将马缰交给后面的近卫,怕吓着人,把腰后的刀也解了下来,一并交给近卫抱着。
皋兰都督着了便服,在前面陪同,已和罗小义走去前面,未见他们跟上,又忙回头做请。
栖迟缓步跟上。
一群人在奏胡乐,铺了个毡毯在地上。一个胡女大冬天的竟穿的很少在毯上跳舞,惹得众人纷纷驻足围观。
罗小义瞧见,也不禁啧啧两声。
栖迟站在人群边看了一眼,瞥见身旁男人的身影,低声问:“好看?”
伏廷抬头扫了一眼,才知道她在问什么。
不禁看一眼身旁的女人,心说分明是她叫他来的,现在却又问他别人好不好看。
他扫到那胡女一截冻的发红的脚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另一双雪白的脚趾,又看一眼身边的女人,故意说:“好看。”
栖迟看他,他头抬着,目光落在前方,似真是在看那胡女的模样。
她不知真假,低头,伸手入袖,摸出些碎银,一下撒了出去。
那胡女发现有人赏钱,马上停下,面向栖迟这边道谢。
栖迟手拢着兜帽,笑道:“该赏,谁叫我夫君说你跳得好看。”
说完似笑非笑地朝旁看去。
一时引得罗小义和皋兰都督也看过来。
伏廷眼盯着她,扯了嘴角,只好转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