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6年,五月的一个黄昏。
长江之滨,江州城。
李鹤将“解放”卡车缓缓地开进车库,熄火之后,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坐着,他环视着驾驶室,这个小小的空间,是伴随自己五年的家,甚至,他在这里的时间,算起来,可能还要超过在家的时间。
轻轻地,李鹤将方向盘和驾驶台上的仪表盘又抚摸了一遍,强抑住内心的不舍,拉开了车门。
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拔掉钥匙。
下了车,李鹤围着这辆草绿色的卡车,转了一圈,然后张开双臂,趴在被自己擦得铮明瓦亮的车头上,脸贴着引擎盖,低低的声调,轻轻地说着。
“老伙计,永别了。”
夹着自己那已经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李鹤晃晃悠悠走出了车队的大院,回过头,看着五年来进进出出,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扇大门,以及门边上挂着的,白底黑字的“江州市运输公司”大木牌子,李鹤缓缓抬起右手,敬了个军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鹤顺着江滨大道,往家里走去。
李鹤的家,在江州市纺织厂的家属区,离着运输公司不远,三四站的距离,一般情况下,李鹤上下班都是步行。
路灯亮了,江滨大道上,陆陆续续已经有了一些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市民,这座内陆地区的江滨小城,人们的生活,是缓慢而舒适的。
五月的江风,温润如玉,吹在脸上,像是情侣间浓情蜜意的抚摸。
李鹤停下脚步,伏在迎江的防浪墙上,迎着这潮湿且略带点腥气的江风,抽着烟,看着远处江面上,那夜行的船上,一盏盏的明灯。
他不急着回家,虽然,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是今晚,他的所有安排,时间上都很充裕。
连续抽了几根烟,李鹤转身继续向家里走去。
江州纺织厂,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依托着长江流域棉区的区位优势和计划经济的政策优势,经营得红红火火。
企业有钱,职工福利自然就好,纺织厂的家属区,是清一色砖混结构的五层楼房,这一栋栋连片的红砖红顶的建筑,在八十年代的江州市区,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连同它的几千名花枝招展的纺织女工一起,吸引着江州市民艳羡的目光。
李鹤的家,在家属区的深处,按照划分,属于家属区四区。
李鹤的妻子曹晓丽,是江州市纺织厂办公室的干事。当初两人准备结婚时,运输公司这边,给了李鹤两间平房作为婚房,据说,这还是看在李鹤是退伍军人,曾经为国参战的面子上,否则,以运输公司的现状,这两间简陋的平房都没有。
但曹晓丽看过之后,并不满意,李鹤知道,注重生活品味的曹晓丽,非常希望在自己新婚后,能住进新落成的家属区楼房里。无奈,她的工作年限,并不符合分房条件。李鹤在陪着曹晓丽跑了几家领导家里之后,感觉到这事难度很大,便放弃了,曹晓丽似乎也不再指望性格内向的李鹤能帮上自己的忙,扔下他,独自折腾去了。
当曹晓丽满脸得意地拿着分到手的新房钥匙,在李鹤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李鹤的心里,不得不佩服曹晓丽化腐朽为神奇的办事能力了。
办事能力?想到这个词,李鹤心里暗暗苦笑了一下。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位妻子的所谓办事能力,是怎么一回事了。
站在楼下,李鹤抬起头,看着五楼的一个窗口,那里,是自己的家。
密闭的窗帘内,隐隐透出粉红色的光,暖暖的,透着温馨。作为曾经的军人,李鹤非常不喜欢粉红色,嫌弃这种色彩让人萎靡,但架不住曹晓丽喜欢。当初,曹晓丽嫁给自己,无论是才、貌、家世,都有种下嫁的味道,所以这桩婚姻,让李鹤一开始就习惯了服从。
李鹤抬起手腕,借着昏暗的光,看了看时间,才八点不到,他还可以再等一会。
李鹤倚着一株高大的樟树树干坐下,樟树巨大的树冠形成的暗影,以及甬道旁一排排修剪整齐的冬青树,足以让这里成为盲区。至于路边的那盏路灯,李鹤昨天晚上已经让它变成了瞎子。
远处,不时地传来阵阵喧哗,李鹤知道,那里是一个露天的灯光球场,每晚,总有一部分篮球爱好者在那里打球,球技极好的李鹤,过去也是那里的常客。
对面楼上,有一对夫妻在吵架,间杂着摔碗、摔碟子的声音,听着那女人嘴里像绕口令一样地骂着男人,李鹤竟然咧开嘴笑了。
滚滚红尘,饮食男女,原本在生活中,这些极其普通的琐碎,今晚,在李鹤的眼中,都是那样的美好。
但是,这些,很快将不再属于自己了。李鹤暗暗咬了咬牙,既然下了决心,便不再有任何留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暗影里的李鹤,借着微光,安静地看着手表上的指针。
当时针堪堪指向九点,李鹤矫健的身影,开始动了。
几个大步,李鹤便来到楼下,抬头看了看五楼自家的阳台,这个高度,对于侦察兵出身的李鹤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吸了口气,李鹤纵身一跃,两只手像两只铁钳,紧紧地钳住了顺墙而下的铸铁下水管,两条腿有力地夹住管身,双手交替着,向上攀缘,身体轻盈得像一只狸猫。
只几个腾跃,李鹤便到了五楼,转头看了看,阳台离着自己抱着的下水管,还有着四五米的距离。李鹤舌顶上颚,攒起一口气,双腿同时发力,双脚蹬向墙壁,双手用力一推铁管,整个人横着跃向阳台,右手掌轻轻一点阳台的边缘,腰间一拧,整个人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落在阳台上。
整个过程,只几分钟而已,地形是李鹤早就看好的,没有任何问题。李鹤之所以没有选择走正门,是因为他清楚,那门一定从里面反锁了,小小的门锁,倒是拦不住李鹤,但他担心弄出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
阳台和客厅相连,客厅里没有开灯,李鹤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进客厅。
别说这还是自己的家,就是在一个陌生环境里,李鹤也丝毫不会担心自己弄出什么响动,他这双侦察兵的双眼,夜间的感知能力,依然没有退化。
刚一进客厅,李鹤就听到旁边的卧室里,传出来一阵阵女人压抑着的,悠长的叫声,那叫声,似喜悦、又像是怨愤;似哭泣、又像是欢乐;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又低沉呜咽。伴随着这时断时续的叫声,是男人一阵紧似一阵,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
听着这声音,李鹤心中暗暗冷笑,自己这段时间的情报工作,还是很有效果的。
他娘的,这对狗男女,竟然连卧室的门都不关了。
李鹤走进卧室,墙上的壁灯,发出柔柔的粉红色的光,朦胧的灯光下,床上,激情还在继续,地下,衣物扔的到处都是,连被褥也蹬落在地。
果然疯狂!
不知是李鹤的身手太过出色,还是这对男女太过专注,过了好一会,两个人竟然都没发现这屋里多了一个人。
不大的卧室,空气里,弥漫着丑恶的腥臊味道,刺激着李鹤的鼻孔,李鹤揉了揉鼻子,厌恶地看了看床上,他不打算让这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再表演下去了。
“啪”的一声,李鹤摁亮了顶灯,白炽灯的强光,瞬间让屋子里亮如白昼。同时,也惊醒了这对颠鸾倒凤的鸳鸯,将他们从迷幻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但是,很快他们两人便会发现,迎接他们的,又是另外一场噩梦。
看着像一尊煞神一样,挺立在屋子中央的李鹤,两个人竟然同时脑袋短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战斗姿态,大张着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李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