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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程始自进门至今才展开笑容,摸摸自己的大胡子,转头对妻子道:“阿苎还是老样子,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尽说大实话。”

这话一说,从装睡的俞采玲到冷静的萧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轻笑。

寒暄数语后,萧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说说看吧。”

阿苎肃穆揖手,道:“当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庄园中,数年未有动静,只依稀听说女公子顽劣名声。月前,听闻女公子在赏梅宴上与人争执,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罚到园中思过了。听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从母,最是好酒颟顸的一个老媪,那样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丢在荒废许久的阴寒砖房中,热汤热饭也没有,没几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赶着买通李追去服侍时,女公子已经烧了许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栏上,只听那雕栏应声而裂,道:“这妇人甚是可恶,正该叫二弟休了她!”

阿苎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

萧夫人淡淡的摆手:“不与你相干,待命在那个庄园的不是你,你能及时赶去,很好。”

“阿月……”阿苎才开了个口,萧夫人干脆道:“不必说了,我有数。”

俞采玲暗暗咋舌,听着萧夫人此时果断干练的口气,简直不敢相信是刚才那个低头跪拜软语赔罪的妇人,果然是扮猪吃老虎。

阿青看着男君女君的脸色,眼色一转,对着阿苎玩笑道:“那是你头一回见女公子吧。听说女公子脾气不好,她可曾责打你。”

阿苎轻声泣道:“责打甚?我赶去时,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可怜那么小个,浑身烧得滚烫,躺在那么又湿又冷的地铺上,人都烧糊涂了,药也咽不下去。当时婢子好生惊惧,生怕女公子有个好歹,辜负了女君的嘱托!”

程始又望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刚看见女儿那么荏弱稚小的样子,又想留在身边的四个儿子各个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于女公子的脾气,苎不敢多言。只请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愈后自己查看。”阿苎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传言,一切俱知。”

符乙夫妇随程始十几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苎敢这样说,自家女儿必不是外头传言那样。

阿青细细观察程始脸色,转头又笑道:“还是夫人有计较,早在庄园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坏事了。谁想到,仲夫人这般狠心。”

程始又阴了脸色,萧夫人瞥他了眼,却对着阿青缓缓道:“没法子,谁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聪明人不怕,你好歹晓得人家不会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

说到此处,她又轻蔑的笑了声,好似闲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乡里的东闾家娶的那个继妻你可还记得?原配家里又不是没力的,郎婿也不是个瞎子,谁知她一生下儿子,转头就趁男人们外出巡视盗贼,将原配所出的一儿一女给卖了,还说什么走失了。把众人吓的,直惊道怎会有如此蠢妇。可世上就有这般蠢货,总觉得自己为非作歹后还能安然无恙。”

阿青接上道:“后来将那妇人揪出来审问时,她还一径嚷嚷如今薄家只有她的孩儿不能打杀生母呢。不过后来东闾氏族长做主,还是叫她自尽了。唉,只可惜她那亲生孩儿,没几日就夭亡了。未几,东闾家又迎了新妇进门,再度生儿育女,谁还记得她呢。”

萧夫人道:“我可惜的却是那原配生的儿女,便是杀了元凶,两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没能寻回来,也不知在外头怎么受人糟践呢。”话音一转,“更何况咱家还不如东闾家呢,倘若嫋嫋真病故了,大人还能为了一个小辈打杀了她叔母不成?再说上头还有君姑呢。”

话说到这里,萧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脸上,程始看着妻子,不言语。

阿青看着家主夫妻目光来回,轻声道:“妾愚钝,想来在府里再受责骂到底不会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门,可就保不准了。”想的再阴暗些,小姑娘到了在庄园没有奴婢看管保护,若碰上无赖闲汉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时这闷亏不吃下也得吃下。

萧夫人看着丈夫阴沉不悦的脸色,讥笑道:“亏得咱们家是乡野出身,家底不丰,这些年统共置了两座小小的庄园,倘如袁家楼家那样,累世清贵,家产不知繁几,庄园绵延两三个县,我便是防也防不过来。”

程始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顺到前院等我。”

阿青面露喜色,忙应声而去阿苎见状,也恭身告退。

四下无人,萧夫人缓缓站起,走到丈夫身边,双手抚着程始浑厚的肩膀,柔声道:“书上不是说了么,阿意曲从也是不孝。这些年来,君姑实是……”

程始一手盖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贫时,阿母不是这样的,但有些余粮,她也愿意周济邻家贫人,虽嘴巴坏些,心眼却实在。反倒这些年富贵了,阿母愈发跋扈,动辄给舅氏要官要钱,还被挑唆着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别说舅氏了,我在前头拼命,他在后头收钱,仗的不过是阿母罢了。”

这时阿青回来了,道:“大人,程顺已经到了。”程始起身,对妻子道:“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过几日,孩儿们跟着万将军一行要到了,你别累着。”说完,便推门出去。

阿青跟着后头,赶紧把门关上,转身笑道:“女君,看来大人已下定决心了。”

萧夫人不说话,眼光转向床榻,阿青会意,立刻过去轻手轻脚的拉开垂帘看去,只见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热,才放下垂帘,转头道:“看来烧还没全退,睡的可沉了。”

萧夫人扶着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丝,侍医看过了,说再吃几服药就好了。”

俞采玲装睡装得炉火纯青,心中好生兴奋,她这辈子的妈比上辈子的还精彩,人格转换毫无压力,奥斯卡欠你一座奖!

阿青走过去,给女君轻轻的揉着腰,道:“大人应是定了心意的。”萧夫人道:“大人早想动手了,碍着君姑而已。”阿青叹道:“太公过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

萧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着,难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尔。

萧夫人嗤笑道:“爱唱赋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会儿戾帝乱政,人人都没饭吃了,谁还听曲唱歌。娶不到人痴财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马相如,眼看饥馁加身了,只得讨个殷实的农家妇人。君舅活着时,连话都不耐烦跟君姑说,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间大屋自顾自风雅,还说什么每日多见老妻几面,饭都吃不下了。”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弃程母的神气,阿青笑了:“太公对女君倒好,生前一直护着你。”

“自然,他写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只我看得懂。做了几十年夫妻,儿女成群,君姑还以为君舅是在学巫士画符,曾想叫他摆摊占卦,添补些家用呢。”

阿青终忍不住,噗嗤出来。

谁知萧夫人却没笑,叹道:“后来世道愈发乱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亏了君姑操持,还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劳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长子的,能不心疼么。”

听到这里,俞采玲不怀好意的暗笑,她现在明白程母的怨气为何那么大了。

阿青幽幽叹了口气:“若太公还在世就好了,必不会叫老夫人欺负您您也不会和女公子分别十年。”

谁知萧夫人却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只能有一位长寿享福的,实应是君姑。”

阿青被吓了一跳,道:“女君您糊涂啦。”

谁知萧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回事,可我心中却敬重她。上山采蔬,下田耕种,回家要纺布浆洗洒扫,还有郎婿孩儿要吃饭,天要塌下来时,她便是腰累垮了还得直起来顶住天,不是那个操弄丝竹的君舅。如今就该她享儿孙的福!”

听这话,俞采玲对萧夫人略生了几分敬意,觉得虽然这妇人很会算计,但还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会儿,萧夫人又道,“况且君姑这般,比我阿母强多了。”

阿青怎敢议论主家生母,只得岔开话题道:“女君您看见了没,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萧夫人冷淡的面容再一次浮起复杂的神情:“别性子也像就好了,一点用处也无,还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别。”阿青忙笑道,“性子不论,样貌还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荣,萧夫人轻笑了声。

觎着萧夫人的脸色,阿青又道,“其实我觉的老夫人劳苦啥呀,大人十岁上就撑起家计了,老夫人也没劳苦许久。”随即又担忧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对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种妇人之仁,早死不知几回了。”萧夫人自信道。

她抬头,看向高高的屋梁,自言自语道,“天下呀,哪有斗不过君姑的新妇,不过是郎婿不肯帮手罢了。”

俞采玲被这番高论震精了,忽发现她这辈子的老母不但是个出色的演员和宅斗家,居然还是个具有唯物主义辩证思维的哲学家!

不过话说,为什么她总是遇上这么厉害的妈,前人这样出彩,后人很难突破欸。她觉得自己应该先设定一个小目标,例如,重新投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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