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峰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拿出草稿子铺在地上,随后也坐了下去。
莫萝嘴里嚼着猪油包,含糊地说,“洁癖的男人真事多……”
莫峰懒得驳她,从书包里拿出保温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了杯盖里。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莫萝恍惚闻到了奶茶味,她狐疑地抬起头,莫峰已经把杯盖伸到她面前。
“我是在发梦吗?”
莫萝眨眨眼,还是不可置信。
“喝吧。”
莫峰语气平淡,不过说话的时候是一边对着海喝矿泉水的,以至于莫萝根本看不到他表情。
其实即使莫峰正对着他,没那农夫山泉挡面,莫萝应该也看不到莫峰的表情,因为她现在只顾着一个劲的傻笑。
莫萝这个感动时刻的唯一想法是,我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了?
莫峰喝完水时,隐蔽地瞟了一眼她,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拍了下来。
待莫萝吃饱喝足,她倒是猛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话说,你今天对我这么有人性,又带我玩,又给我吃的……搞得我都有点忐忑了,为什么呀?”
莫峰淡看她一眼,“你猜猜看。”
莫萝撅起嘴巴思考,这是她思考或纠结时特有的动作,对莫峰来说很熟悉。
熟悉……他想到了这个词。
其实从决定出国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和妈妈一起告别一切过去,他当时觉得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或许莫萝这个闹腾鬼是会让他稍微有些舍不得的,但烦恼绝对更多,因为跟她告别绝对一件很具挑战性的事,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关键因素。
然而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想到即将要告别这些熟悉的表情、小动作、口头禅,自己竟然感到不甘心和愤怒,而且到了害怕的程度。
“难道你突然发现原来你喜欢我,打算讨好讨好我?”
打趣的语调,莫萝边说着边装出暧昧的样子往莫峰身上凑。
沉思中的莫峰被莫萝这不知羞耻的论调以及表情动作吓得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往后倒,避开莫萝即将凑上来的身子。
“你觉得可能吗?我看你是想霸王硬上弓!”
说话间,莫峰一手撑着地,一手把莫萝轻轻推开。
然而莫峰随口的一句倒让莫萝上心了,她负气地盘坐在地上,先是沉默,然后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又让莫峰心里咯噔一下。莫萝这个人,真正哭的时候很少,记忆中,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奶奶去世,另一次是他妈妈自杀那晚,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见到他就哭,后来她说是做噩梦被吓哭了。
然而不是真的悲伤,只是用哭来发泄情绪的时候倒不少,比如现在。
如果现在是在其他地方,她哭,他一贯让她随意,反正她发泄完就会迅速恢复正常,重点是他也省心省力。然而现在是在人来人往地游乐园,虽然这个小缓台比较僻静,然而毕竟很近下缆车点,她的哭声肯定会引起下车的游客的注意。
他正发愁的时候,果不其然,刚下车的一家四口,老老小小大概听到哭声,正向这边张望。
莫峰情急下捂住她的嘴,“姑奶奶我说错了行不行,别哭了,太丢人了,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做什么了呢!”
莫萝倒是收住了哭声,但同时眼神变得特别凶狠,她扯下莫峰捂住自己嘴巴的手,顺势反握住莫峰的手腕,正对着他倾身向前,
“可能!怎么就不可能了!一年365天,今年我17岁,你18岁,我就按18岁来算,你和我家族平均寿命75岁,那就说我们还有57年,20520天,492,480小时,29,548,800分钟,1,772,928,000秒来让你喜欢我、爱我,科学证明,一秒一滴水,155,520,000滴就可以穿石,如果把我每秒的恒心比喻一滴水,而我就可以穿石的114次,就算你铁石心肠,也一样被我滴穿!
莫峰两手掌支着地,身体微微后仰,错愕地微张嘴,他平生第一次被哗啦啦的数字唬住,他想起一句话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你说!可不可能!”
莫萝身体又向前凑近了些,死死盯紧他,执拗地想要个答案。
莫峰身体吃力地又后仰了些。
可不可能?莫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他没想过,现在想,直觉告诉他是徒增烦恼而已,而他绝对是个节能主义者。
然而他看她的眼睛,他看见了一团燃烧的火,她是真想要个答案。
“我错了,可能,当然可能,我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对吧。”没办法,他只得这样含糊地应付,不然再僵持久点,他的腰可要报废了。
得到答案的莫萝终于罢休了,莫峰趁机脱身,一下站起来,他紧绷的身体算是松弛下来了,然而心跳却更快。
莫萝的情绪发泄完了,就恢复了正常。
莫峰趁机说:“我们继续逛吧,现在是三点,五点去看海豚剧场,这中间的两小时还可以看两三个景点,先去水母万花筒馆吧!”
莫萝自然是等着被人领着走的主,自然是毫无异议地猛点头。
两人走着走着,莫峰忍不住好奇,问,“刚才那一串串比万里长城还长的数字,你是胡说的吧”
莫萝很是不满地轻踢他一脚,“不带你这样埋汰人家的劳动成果的!”
一听,莫峰再次错愕,“现场心算呀?祖冲之再世啊。”
莫萝白了他眼,“虽然我很想在你心里建立一个伟岸形象,但我是个实诚的好孩子,这个是我无聊的时候算着玩的。”
莫峰呵呵了两声,“你可真是无聊。”
莫萝不服:“莫峰我真怀疑你是直男癌晚期,我都许你2万还多520天了,这可是我余生呀!你倒是一点也ge不到重点?”
殊不知,莫萝随口埋怨的话,说者无意,听者心恸。
只是,莫萝在后,莫峰在前,她看不见莫峰沉静疏冷的眼底,泛开的一层薄雾。
他们逛完水母馆后去了南极奇观看企鹅、海狮、海豹和雪白猫头鹰,然后去了雪狐居,雪狐居里莫萝被一只团子一样的雪狐萌得不要不要的,结果是被莫峰拖着出去的。
他们去看海豚剧场的时候是开场前十五分钟,一是这是今天最后一场,而是他们来得比较早,所以他们可以挑前面的位置坐。这场故事是探险家落水被救的故事,救人的当然是海豚。莫峰看得其实挺没劲的,可是旁边的莫萝却连连拍手叫好,再次验证他们不是同一审美频道的。
“莫峰,他们抽观众上台互动诶,要不我毛遂自荐?”
说着莫萝就举起了来,高喊:“我!!!”
莫峰来不及阻止就已经万念俱灰,然而他正苦逼地调动壮士断腕的牺牲精神时,峰回路转。
那位训练员并没有注意到她,挑了一对母子上台。
莫萝颇感失意,“好吧,今天心情好,就尊老爱幼一下吧。”
而此时,旁边的莫峰暗暗舒了口气。
两人从剧场出来时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太阳在山腰将下未下,但是已经布下昏黄的霞光。
莫峰这次主动提出去坐摩天轮。
如此罗曼蒂克的事,莫萝自然乐意。
摩天轮缓缓曲线上升,莫萝期待地转动视线。莫萝发现这个海洋公园真是风水宝地,依山傍海,一边是散落的离岛,船泊断断续续泛着尾浪的穿梭另一边则是被植被覆盖的苍郁山墙,一个个缆车远看似悬浮的雪花,停留在半空,给人时间停止的错觉。
而这一切,此时又被覆上一层氤氲的橘黄,而莫萝由此联想到了橙子、橘子、柠檬、芒果,她似乎闻到了这世界的水果香气。
相比之下,莫峰根本没有她的闲情雅致,不仅没有,而且还纠结、忐忑,甚至慌张。
他们已经到摩天轮的了。
莫萝在这里收获了今天最极至的视觉。
莫峰给自己的期限也到了头。
他们开始曲线向下,莫萝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坐在她对面的莫峰终于直视了她。
他终于张了嘴,“莫萝……我要出国了。”
莫萝的心咯噔一下,刹那间心跳停了半拍。待重新感觉到跳动,她回头看他。
他也看着她,少有地凝重,少见地没了云淡风轻,丰神俊朗的孤傲。这一眼,莫萝知道自己心里的预感应验了,只是她没想到,会是离别。
莫峰见她不肯说话,艰难地继续说:“我会和妈妈出国,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次来香港是为了考试,成绩出来,办好入学手续就会去。”
莫萝想起来了,陈楠说过考试,看来他口中说的那位朋友大概就是莫峰,接着她又想通了近期莫峰为什么总是往教务室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看来是在做滚的准备。
莫萝还是憋着不肯说话,可是莫峰已经没话说了。
摩天轮继续曲线下降。
窗外一样的景,然而现在莫萝看在眼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盛极必衰果然是一个从实践中得来的真理。只是莫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给这个真理贡献一次实践。
两人相对无言,就这样到了终点,刚才的起点。
从摩天轮站点走出来时,莫萝抬头,望向有着两轮圆圈的过山车。这时晚上六点半,还有半小时闭馆。
莫萝对莫峰说:“我们去坐动感快车吧。”
莫峰立刻皱眉,“不行,你受不了。”
莫萝气恼地逼视莫峰,“我们从小就一起,3岁以前一起洗澡,6岁以前一起睡觉,12岁以前一起捣蛋,12岁以后一起进入青春期,而你现在要离开,而且还说不回来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她的眼神从愤怒变得迷离,语气也变得和缓,“我受不了,你可以不离开吗?”
莫峰迎向莫萝的目光,摇头,笃定。
过山车开动的时候,莫峰握住了莫萝的手。
莫萝想,终于不是手腕而是手心了。
下车后,莫萝吐得死活来,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似的,好不容易吐完后,她就虚脱过去了。
再后来,莫萝的记忆只剩连绵的混沌,世界回到了本原,好像是黑,好像是白,可又像是灰的,可似乎又好像是五颜六色的,不过她很确定这个世界没有了莫峰,色彩就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