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电话后,习惯性地沉默了半分钟,中年男子讷讷苦笑了一声,沙哑地开口:“是我……”
“我知道……”电话那头一句珠玉轻敲般清澈的话语传来,一如往昔那般清凉。
“我想见见你……”三十年了,这句话压抑在他心头已有三十年,今日说出,不曾想,却是如此的苦涩。
“你还有多少时间?”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语气,只是其中或许也夹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波澜。
“你又知道了?”中年男子自嘲般地笑了笑,“既是如此,还是不见了……”
世间没有一个男子愿意将最颓废、最狼狈的那一面展现在自己最在意的女子面前。三十年,有多久?他说不出。不是不想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便不能言说。然而,有些人,有些事,时间终究是带不走的。自己心中明了,说与不说,又如何?
“可以见的……”电话那端传来回音。
黄河,以奔涌浑浊著称。西楚之地,有河名为“古黄河”,虽有“黄河”之名,实为黄河的一条支系河流,其内水草招摇,更有鱼虾嬉戏畅玩,好不生动。
河的两岸,三三两两的自行车骑手们,说说笑笑着,年轻的气息,溢满整条车道。车道为自行车赛道,最多的不是自行车,反倒是行人。
那中年男子唤作苍南,此刻,他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每迈出去一步,都预示着向坟墓又近了一步。听着耳边的雀鸟轻鸣声,行人的谈笑声,呼吸着西楚大地特有的清香气味,看着身边那清清淡淡、典雅端庄的女子,心中的苦涩不觉又胜了几分。时间变了,世界变了,他老了,而她,依如往昔……
“三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虽然那时的路差了些,景也淡了些,但……心里是美的。”
女子听闻,身形稍顿,“累了?那就歇歇……”
路边一条两米长的石凳上,苍南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平复了一下气息,问了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样无聊的对话之后,便是一如以往的那般沉默。三十年前,他问过千遍,她便这么回答千遍。他没有厌倦,她也没有厌烦。
沉默过后,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那股狂躁,歇斯底里地嚷了一句:“就不能让我明明白白地去?”
曾经以为的“海枯石烂不放手”,一夕之间,海枯了,石碎了,人也分了。那时的他,有耐心,有信心,因为时间算起来还很充裕,他相信自己是能等到答案的,他也相信她终究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等待也是一种习惯,很可怕的习惯,三十年的等待,早已成为支撑他生命延续下去的信念。
可是,今天,留给他的时间显然已经不多,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的信念也即将随之崩塌。
气氛随着他那一声咆哮,陡然间变得压抑起来,河边的两只红头池鹭似有所感,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去。
“因为你会死,”女子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情愫,仿佛她在诉说着的,只是一件苍白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唇,似乎想确认这句话是否出自这里。没有经过唇彩的渲染,她的唇依如从前那般鲜艳饱满。唇如花蕊,吐露芳华,萦绕唇瓣的余音犹存,让他意识到,残酷的真实,不会因为自己的懦弱逃避,而不复存在。
努力将视线从唇瓣移开,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三十年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儿,仿佛一阵云烟般,只有一个缥缈的名字始终萦绕脑海,无法挥散。而那张本该清晰无比的面孔,却早已没有了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吐了一口乌血,胸腹中莫名地舒畅起来。残忍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猛然抬头,将目光投射在她的脸庞上。
咦?女子轻蹙峨眉,喃喃道:“本君终是小看了世人,更小觑了你也罢,若是你真有些许能耐,本君便再送你一场造化,又有何妨?”
那是一片白玉雕琢而出的世界,入目一片晶莹,看不见边际。他那一双眼睛,化为两条腿,尚未崩溃的信念化成身躯,孤零零行走在这白玉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