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坡上的二郎寨,中间高,四面低,在正中的制高点,几十间瓦房围出一座两进院子,原本是侯鹭鸶的居所,如今后院吟呻嚎叫声不断,被安置进了上百个伤者,缺胳膊少腿的甚多。几十个土寇被拔到这里当护士,在东厢房,七八个伤者躺在一排门板上,门板上铺了褥子,屋中置了两个火盆,李伟国正站在一张门板前训斥——
“恁该说,恁都不知道俺做的那个事合天理哩。恁是咋伤的?不曾割恁的首级割到县里报功,还给恁医,还敢打人,打得还是医恁的人。俺不用通禀刘掌家,就能将恁这没天理的畜牲抬到野地里喂狗,恁信下不?”。一个伤员嚎道:“日他血闺女,手木了,往后够个啥料”。
李伟国道:“掌家的养恁的伤,还养恁的人。养好伤,看青放牛,去看场,撵个狗打个鸡的,这是缺胳膊的,少腿的去做针线。待能下地了去拾粪,一月储一坑粪,没本事的好好干,有本事的去识字,往后抬举上去管事管人,家小在外的接进来,在这安住家。要是让恁干活你直腰,搁这舞狼鬼混哩,还中哩”。旁边的看护道:“俺想来想去没有对不住他的,想不通,光想着亏,面盆都打烂了,把住老椅子要砸俺”。李伟国闻言怒道:“这亏来的是俺,要是掌家的,立时就将你个鳖孙踹当院里”。躺在门板上的暴徒被李伟国喷了一脸口水,不敢擦,心里蹦蹦乱跳。旁边一个看护道:“日恁娘,将大瓦房腾出医人,好吃好喝伺候着,给恁擦屎把尿,头上的虱子成蛋,给恁洗,给恁擦,将恁养得铁铁实实地揍人?二郎寨的人咋这没良心?”。
这时,院中扶来个人,说昨天脱坯,袄子都汗湿完,回去冷水一洗,病了。李伟说没郎中,这里都是填点金疮药,啥病也瞧不了,往后定会请个好的郎中,走江湖的不要。二人闻听,转身刚要走,李伟国说,这是因公,就在这住下,吃几顿公饭,家里省几顿粮。
吹打声清晰可闻,类似娶亲队伍的一队人,架着匾,抬着猪,抱着酒坛子在寨门外放了挂炮,这些天常有这样的情形,这是攻寨时放了六百多个肉票,人家登门致谢来了。
刘洪起的居所。刘洪起与刘洪超并坐在上首,两边坐着孙名亚,金皋,以及几个资深镖师,年纪轻的镖师则伺立一旁。两个衙役躬身在刘洪起身前道:“上次刘财东不赏脸,太爷发得酱块一般,只会坐罪小的,拨下签子打得章大钱五走不动道,万望刘财东超生。大人说,若是还唤不来刘财东,便要将俺俩一顿敲死”。刘洪起道:“这就不是个循良父母,俺不去与恁俩何干?俺更不敢去了,瞎鳖虎也不会往恁那狼窟里飞,今个去,明个便知狱吏之贵”。衙役道:“大人怎会如此不看体面,若到不看体面时节,说句造反的话,要是谁敢砸刘爷的阴砖,这寨中几百人马——”。刘洪起道:“璞笠山几百个饥民是闯塌天杀的,俺也杀了几个,也是饥民打抢在先,怕到县里分说不清,俺不是有意叫两位班长落个没趣”,班长便是对衙役的尊称。
刘洪起又道:“闯塌天是勒掯俺,还是俺资寇,又是说不清的一宗,只有俺助官兵剿了老侯能说清,县上又不给叙功,上回在临颍俺们杀了几十个杨四的人,只得了24两。我去县上,叙不了功,还兴许下狱,县里告俺的饥民多哩,一下将俺证到死地里,去不得。俺的事县里管不了,县里只是个报禀的,报与府里,府里再报省,我只与省里说话。元大人书信在此,召我去省,我伤着了肩,行不得路,老孙,取元大人书信与二位班长观瞧”。孙名亚闻言,去了里屋,取来书信,衙役道,俺俩识不得字。刘洪起道,劳二位将书信呈与知县大人一观。两个衙役只得行了个礼,捧着书信走了。望着两个衙役的背影,刘洪起乱哼道:“开门呀,打狗呀,恁家里有俺个破篓呀,恁不给俺,俺不走呀”。
刘洪勋诧异道,老二,元大人与你书信了?刘洪起道:“已是两番相召,不定巡抚大人还要亲来哩”。刘洪勋闻言叹了一声,又道:“老二,南路的盐,恁说不走便不走了?”。座中一个老镖师接口道:“这就托底了,这还争不多”,便是这还差不多的意思,那老镖师又道:“元大人肯与咱搭腔,俺便放心了,掌家的是怎么想的门儿?任谁也没有掌家的精能,连巡抚都能搭上腔。年时掌家的撇下俺们,迈迈脸豆无踪了,去修啥寨子,俺还以为掌家的夜迷呼了”。那镖师须发已苍,一向被当长辈敬着,刘洪起笑道:“冯爷身子可还硬扎?我是那没分晓的人么,是领着兄弟们拉杆么?俺不是十年前的俺,那咱只会耍钱,大天老明了,还挺着不起来,终天毛毛逛逛哩”。座中有人道:“掌家的和巡抚大人认哩几年了,早就奏成熟锤哩”。刘洪起道:“大眼炮,胡扯,元大人来咱河南任巡抚还没二年,还认哩几年了?”,他又道:“冯爷且看着,兄弟们跟着我,管保有出息,来人,带几位爷用饭歇息”。知道刘洪起与刘洪勋有大事相商,几个镖师便知趣地下去了。
邻家院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坐在小板凳上,地上放了一块砖,砖上是高梁,她正用另一块砖在上面搓,当把高梁壳搓掉时,她便捧起下头那块砖,将搓出的高梁米倒进匾中。堂屋中,刘洪起道:“崇王是咋算计的,晋商还不胜这两口破井?”。“老二你说甚?”。“莫甚,马队来相帮两个月,往后大哥来兑盐打七折”。“老二,不是做大哥的——你这空口无凭,若能讨个崇王的字据——”,“大哥,你难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