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元月十七。屋内内摆着三张床,一张床上睡两人,床下也要睡了两人,人气抵消了屋中的一点寒意,只是虱子又死灰复燃了。“日子过哩日日哩,不知影哩,一年逗到头了”,在一间屋内,十几个娘们,边做针线边闲聊。白大寡停了针线,耳中又起了幻听:一对黄鹅闹东京,生儿育女一场空。前几天,她来璞笠山的第二天,她惊魂未定,正待在屋中,耳中便是这般起了幻听。幻听终于消失了,白大寡叹了口气,身旁的妇女还在议论前几天掌家的射死的那个闺女,“掌家的性子崖儿硬,说射死就射死了,这一齐窝儿人,偏生就把他闺女射死了。这老货说话硬筋憋堵,老不养人,说句话硬撅撅,直能撞倒人”。那一个妇人道:“他就那大样,犟八圈,谁都不搭视,谁也都不搭摆他,要吃饭哩,他一个人到山上拉弦子,穷解心焦,心里憋屈,难怪敢射掌家的”,另一个妇女道:“没得家说,啥憋屈,恁闺女叫掌家的射死了,恁不憋屈?”。先前那个妇女道:“弓是弯的,理是直的,他闺女死在军法上,咋能说死在掌家的手上,寨子没个王法还中?”,“一会军法,一会王法,一窝挠子上千口子人,显哩就你能”,二人争执起来,一旁的人连忙打圆场。
于是话题切换成了男女分居,一个妇人道:“掌家的不是不论理的人,夫妻分过,这咋做人家?”。另一个妇人却道:“寨子不叫添娃娃,也对,儿大吃死爹”,说罢,她对另一个妇女道:“恁这肚子咋不显形?”。对方回道:“活人都顾不住,他还想着有人给他坟上添土,埋哪和还不知道哩”。这时,床上一个妇女坐久了,下了地,扶着床沿走了一圈,边走边念道:“缠脚苦,缠脚苦,一步挪不了三寸五,待到碰上荒乱年,一命交天不自主。大脚好,大脚好,下雨阴天跌不倒,路远去送饭,汤也冷不了”,一旁有人笑道:“还是李五家的好记性,要是俺,掌家的把着口教,一遍也听不会”。
关于放脚。那些超过十六岁的女人,既便放脚,脚也长不大了,离了裹脚布行走反而更加艰难。民国时代却强迫她们毫无意义地放脚。这些资料庄士都看过,所以刘洪起的放脚运动只针对十六岁以下的,至于十六岁以上的女人,缠不缠脚则不管了。“裹它弄啥,大就大吧,裹脚不就图个说人家,奏是裹了,十个有八个寻不到好人家”,一个妇女道。
另一个妇女道:“啥伸筋散,醋泡,都不中,骨头断了就不中了。头也管,脚也管,俺妹子还小,那咱给她裹脚,呼哧呼哧拽拽,噔噔噔就跑了,这咱有掌家的给她做主,更不愿裹了。今个不裹,将来打发了,谁要?下了轿,凭大脚步,吓人慌”。听到别人说自已的妹子,白大寡想到了自已的妹子,她一家失散在战乱中,也不知爹,娘,妹子,如今是死是活,想到这,几滴泪水滴到鞋样上。
“刘婶,张婶,郭姨”,这时,白大寡四五岁的儿子进到屋里,见人就喊。有妇人道:“俺乖乖乖真懂事”,摸了摸儿子的头。白大寡一把拉过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隔壁,木工房敲打锯刨声昼夜不绝,产品是架子床,与增盖屋舍比,做架子床是经济的做法。璞笠山有铁工房,木工房,针工房,如今木工房成了重头。此时,在修筑中的寨墙旁,搭建了一个席棚,席棚内砌了三座一人高的炼炉,彤红的铁水流出,执着铁勺的工人正往地坑里浇注,郑乐密蹲在一旁敲打着铸件,火红的砂土被被敲落,露出铸件的形状,是个铁盒子,扁平,表面还有些褶子,却是暖气片。
数日前的饥民之乱,使得寨中的人口达到了一千,于是危机显现。居住,吃饭,护卫粮车的武力,都急迫起来。只是拜刘国能那一千两黄金所赐,还没发生经济危机,一千两黄金能兑换五千两银,在正常年景,可购六千石粗粮,恰好是一千人一年的口粮。
木工房忙碌得已不知重点是做架子床,还是滑轮弓。而数百名老弱妇孺都属于针工房,要解决棉衣被褥的危机。数月来,璞笠山不停地购粮,不停地织布,否则,如今的危机会更严峻。寨中存粮只能持续半个月,璞笠山的马车不停地往东北方向穿梭。因为东边的上蔡,南边的遂平都遭了贼,西边的舞阳山区也不必想,北边的郾城临颖也受了杨四的祸害,要购粮,只有到东北方向的西华,商水,一路也并不安生,需要大队弓手护卫粮车。
饭堂一角被土砖隔出一小间,吕三操着木工钻,象拉二胡那样正反转拉着钻杆,钻杆下是一块铁板,铁板上已拱起一小堆铁屑。吕三一边动作,一边道:“木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今个算见识了,听掌家的说,瓷器比铁还硬”。身边一人陪着笑脸道:“俺也觉着钻铁板,比锔碗轻省些”。吕三道:“不孬不孬,这门手艺不孬,不比那些吹糖人的,听掌家的说,恁这手艺在后世竟是失灭了”,说到这,吕三方觉失言。锔碗的没心思琢磨后世二字,只道:“掌家的咋啥都懂,爷们,恁是个能说上话的,给咱美气几句,在掌家的面前托付托付,也抬举抬举咱”,说着,上前拍打着吕三身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咱也识几个字,原先也是有门有户人家,几亩二坡地叫人图赖了去,过得跌倒了,光落个场光地净,精光吊蛋,成了穷棍”。吕三道:“我替兄弟算计,将这手艺留下,拿银子走人,我做个主,与你五十两银子”。听到这,锔碗的盯着吕三,问道,当真?“当真”,说着,吕三起身到柜前,取出一把三寸长的刮刀,递与锔碗的,道:“你得将这个做得能刮动铁板才中”。“这如何使得”。“如何使不得,你这金刚钻是淬火工夫,你再往硬哩淬淬”。
吕三出了小屋,进到席棚里,席棚一角用土砖搭了几张旧木板当工作台使,李伟国正坐在那里组装机件,吕三上前看了看,斥道:“装反了,弄得倒拉牛,做点事闪闪忽忽哩,这还有啥力臂?叫火药后座一家伙,还不把手震裂?一坨学的艺,恁咋这笨”。
璞笠山东北,官道上。伤愈后的郭虎与郭黄脸并马走在前头,身后是十几辆粮车,五十个弓手,只是滑轮弓太扎眼,所以弓都不在众人手里。一阵北风刮过,众人的脸被刮得生疼,此时,他们来到一道坡前,郭虎道,三百石粮到家了,还得走几遭。郭黄脸道,秫秫都涨到一两四五钱。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响箭,二人大惊。身后推车的寨丁们一愣,随即停住了车,纷纷从车上抽出一张张大弓。
山坡上升起一片团牌,呈一线向坡下压来,并向车队两翼包抄过去,团牌之间伸出一支支箭头,还有如林的枪杆,竟有数百人之多。寨丁们见此形势,有的钻在粮车下,有的爬到麻袋间,只有少数上前,在二郭马前列成了一个稀疏的阵势。顿时,郭虎心中闪出一句戏文,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