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在高处叫,雨止天晴了,路边的树枝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水珠,空气清咧。汝阳城北五里,天中山。因为豫州位于九州的中心,而此山又自诩位于豫州的中心,为天下的中心,故名天中山。虽然名号叫得绝大,不过是一座七八层楼高的土丘。四五十骑踏着泥泞,迎着天中山行来,马上之人皆是平民打扮,却人人背着弓,挎着箭囊。也不知这行人马行了多远,马腹下,人腿上全是泥泞,腰上肩上也是星星点点。刘洪起的堂兄刘洪勋道:“别是先一程到家了,莫不是在汝宁府养了婊子”。刘洪起的二弟刘洪超道:“二哥不是那种人,都甚光景了,大哥也说句有南有北的话”。大哥二哥,按的是堂兄弟排序,实际上刘洪起在家中是老大。正说话间,忽见前方天中山下来了两骑,又过了一会,刘洪勋叫道,是老二!说罢打马迎了上去。“老二,咱那几个伙计哩,咋只剩你一个?”。
“哥,你快回家瞅瞅,了不成了,盛之友,郭三海,侯鹭鸶都改了朝了,要不是看在你头先情分,咱刘楼也要遭殃,侯鹭鸶差人来,问咱要二百石谷子,都要打旁人身上割肉,往自已身上安哩”。“老二,都将咱当成破鼓万人捶了,你快回家主事,如今这世道,没处兴词告状”。“掌家的,这帮不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往早儿与咱称兄道弟,谁承想是这般为人,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呀”。刘洪起道:“嘿!八月的丝瓜,黑了心。中原大扰,大原大扰呀”。众人又急切地说了几句。刘洪起道:“来得正好,随我去取金子”。说罢,拔转马头,引着骑队向南驰去。
河之北,山之南为阳,汝阳便是在汝河之北。汝河是南北走向,县城怎会在汝河之北?只是汝河在这里有折转,汝阳县南边,东边皆是汝河。
骑队向南驰过天中山,又由岔道向东南驰去,不久,众人左侧便是汝河,一座四孔崭新的砖桥呈现在左前方,济民桥为汝宁知府黄元功去年所修。忽地,济民桥对岸驰来十几骑,两队人马在济民桥头汇上。
虽然刘洪起的骑队不过济民桥,但在这个世道,两支陌生的武装迎头碰上,只会顿生敌意,刘洪起身后的四十余骑,个个执弓搭箭,甚至将箭瞄向对方。对面十几骑只有数张弓,皆是挎刀的衙役,不免面露惊慌。
刘洪超上前喝道:“什么人!”。对方回道:“新任汝阳知县秦廷奏,秦大人,你们是什么人?”。刘洪超闻言叫道,可有告身?对方由包袱里取出一张公文,朱印压着日期,刘洪超上前观瞧,对方道:“怎么,可有洗写挖补?”。刘洪超闻言,连忙下马伏在地上。刘洪起也下马躬身道:“原来是新来的父母,小人是西平县盐商刘洪起”。一个头戴儒巾的山羊胡打马出来,用山西话问道:“可有官身?”。刘洪起道:“小的只是盐商”。山羊胡道:“大明律,禁携弓,这些鸟集之兵,你们这是做甚?”。刘洪起艰难道:“大人不曾理会得,这是甚世道,不携弓走不出五里,望大人莫要板执”。
“你们去甚地方?”。“回大人,前日小的在南城三里店遇着官军,将一包银子藏在民宅锅灰之下,今日邀集了伙计去取”。秦廷奏道:“俄这一路,托庇皇上洪福,一息苟安,只是一路看来,庄稼无人揪扯,长得也是稀毛秃样,百姓快叫日踏光了,你们汝宁府贼情如何?”。
“回大人,北边,西平县有土寇数家,东北,上蔡县驻着流贼扫地王,南边真阳确山,驻着闯塌天老回回,东南,新蔡驻着张献忠,大人由东边来,一路就没遇着张献忠贼寇?”。
秦廷奏闻言,叹了口气,若是没遇着张献忠,他身边不止这些人,他由东边四百里外的凤阳府颍上知县任上调来,来任这汝阳知县,他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已任过两任知县,岂料第三任还是知县,且是河南知县。需知河南的大部分知县都是举人,甚至监生,而他也算是资深进士了。秦廷奏被汝宁府的贼情打击得意气消沉,他冲刘洪起扬了扬手,不再回话,拨马向东门行去。秦廷秦在马上望着汝阳东门,心道,唯有效死弗去而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等死,实际上他是来送死。
“是汝宁府的能熊,游击朱大人的仁弟,早先好生法弄个钱儿,专一开赌设局,引诱坏人家子弟,没正形的泼皮,在街面上耍死狗。后来当上了崇王的伙计,引着族里的几条好汉贩私盐,府里县里都掐把不住他了,倒弄成了体面,见了兄弟们也扬扬不采,将才他便是没认出大人,也该认出俺,头十年在堂上他没少挨俺的板子”。汝阳东门外,秦廷奏一边等着开门,一边听着衙役的絮叨,他不耐烦地一挥手,道:“上宪委得急,如今不知文书申过来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