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走?”
有人提着一盏灯,自道旁缓步而出。那盏灯青铜为底白玉为托,与云唐城的街灯十分相似,却精致许多。他年约二十容貌清俊,乍一看与纪钧有五分相似。更像的却是他们的气度,一般的气定神闲宠辱不惊,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堂哥,我一直完完好好留着这院子,两百余年也没人敢动过。”那人语气平平,却有压不住的恨意。
“否极泰来盛极而衰,天意如此谁又能抗拒?”纪钧连眉都未曾皱一下,他淡淡望了那人一眼,转身欲走。
“好一个太上忘情的剑修,连自己族中的灭顶之灾都懒得伸一根手指头。”那人刺了纪钧一句,目光却森森瞥向了顾夕歌,“倒不知你对你的徒儿,也能否绝情到底出手不救?”
“你若想死,大可一试。”纪钧答得平静,可这份平静越发激怒了那人。
他微微眯细了眼,眸中似有暗潮涌动。那暗潮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忽然扬眉笑道:“可怜这孩子,跟了一个没心肝的师父。练虚至大乘却有三灾五劫,唯有心魔之灾最难缠。若他成了你的心魔,你是否会用师恩要挟,让他自行了断?”
那人话音未落,顾夕歌就平静答道:“如果我成了师父的心魔,我绝不会自行了断,却会与师父拼尽全力一战。若我胜了,师父的道便由我继承。若我输了,便替师父消去一灾,死得其所。”
此言一出,那人已然惊愕。纪钧一个年仅八岁的徒弟都有这等明悟决心,冲霄剑宗果然名非虚传。难怪纪钧入了冲霄剑宗,就从此六亲不认全无人味……
那人眼见什么事情都没干成,反而痛快地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愿你终有一日死在你这徒儿手上。”
这人扔下这句恶毒诅咒之后,就提着那盏灯缓缓消失了。乍一看背影,却与纪钧像了七成。
恨一个人,却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模样,倒不知是恨入骨髓还是记得深沉。顾夕歌望着那人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悯。
纪钧既没有称赞顾夕歌应对得体,也没有对那恶毒诅咒做出一点回应。这剑修依旧静静立在原地,似山巅一株劲松,风吹不动雷劈不倒,好像刚才的事情与全然他无关一般。
“我猜师父一定偷拿过云唐城的街灯。”顾夕歌道。这孩童漆黑眼眸映着灿然灯火,明亮如星。
“如何算得上偷拿,只是好奇罢了。”纪钧压了压顾夕歌颈边狐裘,让那张晶莹小脸彻底露出来,“不过一刻钟,我就还回去了。虽然城内侍卫依旧找上门来……”
“挨骂的人一定不是师父。”
纪钧终于笑了,他眉间郁郁之色忽然一扫而空,平静道:“替我挨骂的就是我的堂弟,那位咒我不得好死的纪钊。”
“难怪他讨厌师父。”顾夕歌波澜不惊地回了一句。
“不过无关之人,爱恨皆枉然。”纪钧睫毛微动,“人神好清,而心扰之。”
纪钧忽然俯身将顾夕歌牢牢抱在了怀中,这孩童身形幼小骨骼纤细,羸弱得好似一捏即碎。然而他身上却似有一分暖意,透过层层衣物而来,直达他心底。
那拥抱来得快去得也快,可纪钧却依旧牵住顾夕歌右手,缓缓道:“每月十五云唐城的朱雀大街上都有集市,即便夜晚也不闭市,今天师父就带你逛一逛这朱雀大集。”
顾夕歌不由攥紧了纪钧的手,这难得的孩童性情引得纪钧嘴唇微翘。他只当这徒儿终于知道同师父撒娇,却不知顾夕歌心中已然暗暗下了个决定。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即便世事无常,他也要牢牢抓住这只手,纵有十八道天雷加身也绝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