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邠州。
“主子,唐公子的诗你可回他?”燕碧跟着令欢这么几年,出入教坊私塾,又被云裳令欢教导,加之有着几分聪明,自然读书识字已是不在话下。
云裳与唐谷之间书信往来、传递消息,便是她穿针引线。有时耐不住,她也看一看那小神童的诗词,以为一绝,一颗春心竟然也勾得澎湃荡漾。
“不回他罢了。”云裳一脸娇嗔,沉浸在唐谷的爱慕之中。
自从去年三月初三收到那首费思量,云裳心里便端详起这才子来。三不五时地游园,只是难得碰上几回,一月也就擦肩个2、3次。
他一个18岁的少年郎,自然不便经常出入这内宅,只能是偶尔来见一见他的母亲熊氏。但即是这样,他的母亲熊氏也敏感地觉出儿子比以前更加殷勤周到,只不过,以为是年岁渐长懂得体谅她一个寡母的不易,欣慰在怀。
14岁的云裳出落得份外标致,别说这满杨府的家丁小厮、家将宾客无不称赞她的美貌才情,就是那画匠照着她的模样画的美人图,在街市上也能被抢购一空,多卖一两贯钱。
这一班伎坊中歌伎庞杂,人来人往,谁没个三分姿色?相互之间的勾心斗角,自是难免。但即使如此,只有人背后嚼舌根子她云裳狐媚的,却从没人说她模样不俊的。
她的美,但凡见过的无不挂在心头。也正因如此,杨崇本愈加宠爱,再不让她陪客侍宴、抛头洒面,已是金屋之娇。且专门辟了进院子给她,取名“留香院”,端地出自李白的“香风留美人”。足见这美人,即使是春风秋月也要份外给她一份缱绻的。
虽然杨崇本没有正式放良、收为小妾,但俨然已是府中第一宠妾的地位。因为前番一个荷包而将杨府翻了个底朝天,这宠幸之甚教所有人都避让她三分,除了正夫人李氏。
好在云裳性子倒也谦和,并不争个三金五银。她独门独院,弹曲吟诗,清风明月,不掺和这内宅。别人背后嚼舌根子,从不理会。这日子久了,其他几房夫人明白她无意相争,倒也相安无事,面上过得去。
“主子,这诗,你回是不回?”燕碧大概是喜欢唐公子,时常在云裳面前为他说项,每每谈及,眉梢眼角皆是水波流转,一份情谊绵绵。
“还是不回了罢。”云裳对镜又换了一支珠钗。今晚是元宵,或许要侍寝。
“主子,这都这么久了,你怎么愣是一封信也不回呢?人家唐公子哪里不好了?论相貌有相貌,论才学有才学,论名声在这邠州城也算有点名气了,你怎么就是看不上他呢?”13岁的燕碧不解,在身后嗔笑道。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云裳比划着手中的珠钗。
“就回一首情诗给他,不就得了。今天又是元宵节,若是能出府一见,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燕碧应道。
云裳从镜子里看燕碧,取笑道:“怕是你想去见他吧。”
“主子,你说什么呢。”燕碧脸倏地一红,“人家唐公子怎么会看上我这等卑贱的婢子?”
“唐公子唐公子,他算哪门子公子?论家境,倒也是个刺史之子,可是却长在杀父仇人府上,眼睁睁看着寡母委身仇家,自己莫说报仇,哪怕不在这杨府端着饭碗吃饭,我也敬服他一二。可是,你看,他这般有才学,还不是在这杨府摆尾乞怜嘛?我看,倒还不如你。”云裳眉梢一挑,嬉笑看着镜里的燕碧。
“哎,主子,瞧你说的,倒把人家给说扁了。他以后迟早是要高升的,你怎就这般低看他呢?至于这杀父之仇,这世道摆在这里,他倒是想选啊,可是能选嘛?他能选不吃杨府的饭长大?他能选他母亲熊夫人不从老爷吗?他能选亲身父亲还活着作着大官嘛?这人啊,都是朝前看,不能总往后看。”燕碧为唐公子辩解道。
“你看,我才说了几句,你就着急上火了。”
此话一出,燕碧羞红了脸,直惹得云裳对镜掩面笑个不停。
“好了好了,不戏耍你了。你当真觉得我应该回复了他?你当真觉得他待我是真心真意的?”云裳回过身来看着燕碧。
“主子,唐公子都给你写了这么多首诗了,难道心意还不够真?”
“这男人啊,在求而不得的时候,最是火急火燎、上蹿下跳,把你比作鲜花美玉、皓月芝兰,可是一旦你真的跟了他,他便要嫌弃你。”
“我看唐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啊,真金不怕火炼,真心不忌日长。不试一试他,怎么就能确定他几分真几分假呢?”
“主子,那你今天试不试?”
“今儿……”云裳故意拖长了尾音,吊着燕碧,慢悠悠道,“就听你的吧,回他一封信。”
“太好了,主子,我这就研墨去。”燕碧立马动了起来,比平时可积极多了。
“这信……”云裳看着雷厉风行正在研墨的燕碧,略作思索道,“我还是不写了。”
“主子,为什么不写了呢?刚刚才说定的。”燕碧脸上明显几分失望。
“瞧你着急的。我是说,这信我不写了,但没说这信我不回了。你啊,把我平时誊抄的诗词文章从箱子里翻出来。”
她之前也誊抄了唐谷的情诗,而将原稿付之一炬。
“主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啊,按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不要问那么多。”云裳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来。
燕碧虽然颇有几分机心,但远不及云裳的心思,所以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翻出一打草稿来。
只见张张纸页上纤细清秀的楷字,很是好看。但若说字如其人,显然远逊色于云裳的美貌。
云裳起身,迤迤然走到案几旁,草草书写了几个字。
“主子,你要回这个?那还不如不回呢。”燕碧罢工道。
“你从那纸稿里,把这几个字剪出来,按顺序粘贴在信纸上,交给他便是。”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直接把这个给他不就得了?”燕碧因为这回复,本就不悦了,现在还要这番费工夫,显然更加不开心。
云裳笑道:“你啊,照我说的做便是。”
终究,云裳是主燕碧是仆,燕碧只得从一摞书稿里东拼西凑出那一句诗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那这信封呢?”燕碧问道。
“什么也不用写。”
“那不是太不尊重唐谷公子了吗?你不写,我写。”燕碧颇有几分恼了,抓起笔写了几个大字,虽然不算好看,却也端正。
“燕碧,你何至于生我的气?你要想想看,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办?”云裳倒是一点不着懊恼,气定神闲地重新坐下,揽镜试着金钗。
“主子,咱们只要小心一点,自然不会被人发现。待唐公子日后有了一官半职,你便跟了他去,可不是皆大欢喜?我看伎班里的伎生们谁不是交口称赞唐公子,个个都思慕不已,唯独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燕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