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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谔:龙蛇之蛰奈若何

天佑元年904年,闰四月十四日,昭宗在洛阳封授内外官爵:敕内诸司唯留宣徽院及小马坊、御厨等九使,余皆停废,不以内夫人充使以蒋玄晖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使、王殷为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张廷范为金吾将军充街使以韦震为河南尹兼六军诸卫副使,又征武宁留后朱友恭为左龙武统军,保大节度使氏叔琮为右龙武统军、典宿卫。

十九日,又诏以张全义为天平节度使朱温为护国、宣武、宣义、忠武四镇节度使。越王钱镠求封吴越王,朝廷先不许,朱温为联合钱镠牵制杨行密,为之上言,昭宗遂下诏改封钱镠为吴王。进天雄节度使罗绍威爵为邺王。

由此,洛阳内外诸使诸将皆朱温心腹,事事皆称了他的意思。

五月丙寅日,昭宗在洛阳新殿中宴请群臣,除了朱温、李振敬翔等人,门阀清流裴枢、独孤损、崔远、陆康、王溥、赵崇、王赞等皆在列,在席者亦有柳璨、张廷范、蒋玄晖等人。前者皆是门阀勋贵,如裴、崔王出自关中、山东郡姓,独孤损乃八柱国勋贵后裔,陆康则是代北虏姓大族。

终唐一朝,虽有科举,但权柄依旧在“四姓八柱国”等世家贵族手中,例如唐有宰相共524人,其中崔氏一族宰相37位,至于“天下无二裴”的裴家,先后出过宰相34人,至于其他,如中书侍郎4人,尚书38人,侍郎27人,常侍4人,御史9人,使21人,大将军31人,皇后、太子妃、王妃7人,驸马18人,故有“无裴不成唐”的说法。人人争娶世家门阀之女。

而柳璨虽是柳宗元族孙,却家道中落为宗族不齿,而张廷范则以伶人、戏谑而受到朱温宠信,至于蒋玄晖则来自凤翔夜奔,亦是少孤贫贱、寒门之子。

故而席间门阀寒门互为轻贱,前者不耻于后者的出身以及做派,后者不屑于前者凭荫庇而自鸣得意,两派时常攻伐。而其中不得不说的是宰相柳璨。

柳璨,河东人,少孤贫好学,性謇直,光化年间登进士第,尤精汉史,曾因讥笑刘子玄而撰柳氏释史。昭宗好文,初宠待李溪,可惜李溪早死,故而曾朝野之内求文似溪者,恰柳璨被举荐,昭宗召见,试以诗文,没几日便擢升其为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虽无品级,但乃皇帝机要秘书、制诏书敕,多为兼职,其中翰林承旨地位最高,出院后升迁机率较大,且许多翰林承旨由此拜相,故为时人所重。崔胤获罪前一日,昭宗诏柳璨入内殿拟制敕文圣旨。直至崔胤死的当日,柳璨才从内殿中出来,私下便流言四起,柳璨将作宰相,却又未见到正式的圣旨,时人莫测所以。

第二日,皇帝对诸翰林学士言:“朕因为柳璨与众不同,想嘉奖提拔他。如令他充任处理政事,你们觉得应当授何官职?”翰林承旨学士张文蔚应道:“陛下拔用贤能,固然不必拘于资历等级,毕竟恩命高下出自圣怀。如按照中书省门下省的迁转制度,提拔他作起居郎从六品上,记录皇帝言行的官职即可。若骤临大位,又无经验,怕是不妥。”昭宗不甚满意,答曰:“越级提拔至谏议大夫正五品上如何?”张文蔚称喏。故而授其谏议大夫且被加授同平章事一衔加授此衔意味着拜相。未久,谏议大夫改为中书侍郎正四品上。

须知一、二品多是虚职、荣誉,实权官员便是正三品。四年时间,柳璨升迁速度之快,古无先例,可见昭宗对他的喜爱。

然而同列的裴枢、独孤损、崔远皆宿素名德,忽与柳璨同列、作了同事,众人都轻视不已,认为其不过惯会讨好皇帝而已。裴崔独孤三人自然不会给柳璨好脸色。即使是在“政事堂”办公、日日天子赐食时,亦是三人相互谦辞玩笑,绝不与柳璨半分和颜悦色,或是冷嘲热讽,或是言语无状。

由此,柳璨深蓄怨怼。昭宗迁洛后,诸司内使、宿卫将佐,皆朱温心腹,柳璨转而倒向了朱温阵营,随即以恩厚相交结,故当时权任皆归之。而柳璨最恨的便是那裴枢,但拿裴枢也无可奈何。

裴枢早年间为歙州刺史,后罢郡归朝,路径大梁,当时朱温兵威初振,裴枢乃以兄事朱温。后裴枢为汴州宣谕使,与朱温更是交好。崔胤专政时,倚重朱温,故而与裴枢相结,期间崔胤擢升裴枢至吏部侍郎,未几,更为户部侍郎,授同平章事,由此拜相。崔胤贬官时,裴枢亦为工部尚书。后天子从凤翔还宫,裴枢以虚职贬出为广南节度使。制敕一出,朱温保荐了他,称其有经世之才、不可弃之岭南,故而昭宗又复拜门下侍郎。待崔胤被诛,因为朱温向来器重裴枢,其相位如故,十分稳固,更充为诸道盐铁转运使,可见朱温对裴枢的宠爱信任。

这席间清流寒门因礼制而杂坐其间,心里却各有各的算盘,齿冷阵阵。但朱温在席,众人皆向前敬饮讨好,场面看着十分热闹。那李振科举二十年未能中第,痛恨科举,更痛恨那些以清流自居的门阀,故而故意给裴枢等人难堪,却给柳璨十分面子,敬酒更堪豪饮。

席间歌舞频频,美人们垂手旋转、嫣然纵送,斜曳裙裾,舞如鸾凤。堂上一片喝彩叫好声。正是兴起处,那朱温忽地巍然起身,拿着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擎着向正在跳舞的美人堆里走去,脚步略带蹒跚,一时乱了歌姬们的阵型,只得勉强跳着。

那朱温自妻子张氏辞世后,先是规矩了两月,随后便纵情享乐、肆意淫乐。他这举动,直把在座的昭宗看得又惊又臊。只看那朱温口中尽是污言秽语,强搂着那歌伎勉她喝下杯中酒,喝完,又要从那歌伎嘴里接过酒来。这大庭广众、君王筵席之上,竟然行此男女欢好之事,莫不是一计耳光抽在那昭宗脸上。

席间臣工们一时看看朱温,又窃窃看一眼昭宗,有的是为皇帝不平,心中嗟叹君臣倒置、日月倒悬,而有的则是心怀不善,等着看昭宗的笑话,要看看他这丧家之犬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昭宗脸上潮红,可是心知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能奈朱温何?便佯作醉意朦胧,继续欢饮,免教自己难堪。

因是后宫宴饮,廷谔亦作控鹤在旁卫戍,直看着这些“人上人”如何笑闹出丑。只见那朱温寻常身高,甚为粗壮,耳高且大,可惜无垂,一张用字脸显出军中行伍的坚毅,那眉毛浅淡近似于无,更衬得眉棱骨突,一双丹凤眼略往上挑,鼻子粗壮有力,山根甚宽,如狮虎一般,颧骨微凸刚劲。这整张脸唯一不相称的便是那嘴。唇虽不小,但上唇却几乎一线,下唇相较却颇厚,看着有点怪异,且欢饮时露出那牙齿,似鬼齿一般略带凌乱。

朱温饮过酒,直把那女子拖到身边坐下,令其给自己斟酒伺候,时不时抚摸一二,直把女子上身近乎脱了个精光。那歌伎虽是愤懑,可是又能如何?这可是天下第一瘟神,谁人敢惹?生死予夺只消他一句话,自己便是有十个脑袋也得罪不起。于是只能强颜欢笑,任其折辱。

又饮了一刻钟,那朱温忽然把酒席推至一旁,竟然踏歌起舞,竟把这皇帝筵席当了自家宴请、攀作起主人来。

贵族高官向来有宴会上当众唱歌起舞的风气,秦王破阵舞便是李世民所创。只是,天子在上,臣子竟然率先起舞,实在是僭越、不合礼制。

筵席上众人略一迟疑,有的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此时众人中,那张廷范立马起身相和,继而柳璨亦击节喝彩、大赞梁王舞姿风流。

那朱温向裴枢打令而去,裴枢亦笑呵呵地起身相迎,跟着朱温一起左舞右蹈。接着便又去邀那一旁的独孤损等人。席上蓦地热闹起来,更有如蒋玄晖者将那碍事的衣物脱了,赤裸着上身,往头上绑个红带子、系紧头发,拍肩拍胸,跳起了南北朝就风靡民间的“拍张舞”,将那割肉的小刀扔往半空中,随接随抛、随拍随舞。

这席上众人几乎个个都承了朱温的情,欢笑晏晏地跳了一遍,待朱温跳得累了入座,众人才不舍地重又入席,直把个昭宗当了摆设。

昭宗本就心里不痛快,看这满朝文武个个与朱温结交、以舞相属,甚是不好受,尤其那柳璨是他一手擢拔,不想却给朱温作了走狗,心中直嗟叹,便多饮了几杯,不觉便醉意朦胧,嚷道:“昨天来御楼的前一夜,竟然亡失了赦书,幸好梁王朱温收得副本,不然就要误事了,宰相们不得无过啊。”

闻听皇帝这阴阳怪气的话,众人惊愕:不想皇帝竟敢当众讥讽朱温,这朱温岂是好惹的?朱温心中恼怒,只是不好发作。

当日宴次、席开二度,昭宗入内,诏朱温于内殿曲宴。前面席上昭宗当众给他难堪,朱温又难揣度、不测其事,便不敢奉诏,怕昭宗对自己不利。皇帝又曰:“卿若是不想来,即令敬翔人来。”朱温方才密遣敬翔出,乃止。

五月己巳,朱温奉辞东归汴州,不欲在洛阳久待。乙亥日,方至大梁。

然而,经此一事,朱温更觉昭宗如芒刺在背,不好控制,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

而看了全程的廷谔,莫不是每日修书一封差送朱友珪,一一汇报所见之事。廷谔自小混迹市井,又经了这诸多世事,习了些字、懂了些道理,心中直觉这皇帝无知,更觉那朱温不好惹。又想到十一此刻正在朱温手中作那肉灵芝,心中更是对朱温愤愤难平,恨不得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可是,他不能,即使此刻杀了朱温,也无法救出十一,更要牵连这诸多人。为了救出十一,给令姜更好的生活,他只能更悉心地收集朱友珪要的情报,期望有一日他能接上那朱温的班,早日放出十一。在此之前,他只能万事忍耐。

六月,天子朝堂归来,情绪颇是不稳,进内宫后便将宫婢奉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口中咒骂道:“死狗奴,这是要毁朕大唐社稷、取而代之吗?”

一旁的何皇后见状,连礼仪都顾不上,忙上前去阻住昭宗,生怕他一时激愤说出些旁的祸话来。

“圣上,不可妄语。”她脸露难色、隐隐忧惧之态,提醒皇上切莫胡言,“茶不好就换一盏好了,何故要将它摔个粉碎?”说罢,便让那宫娥收拾了下,换了盏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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