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貌似说的是干戈之事,但其实亦可用于兵家之外。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但反过来,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兵法或许亦可用之。兵法,所讲的,归根究底,是谋徕人心、善恶之道。”十一说着这话时,还双手合十,叫十七看着,感觉这场景,有点荒谬。
“虽然可用,但可用之法,太多,为何偏偏是兵法?”
“那日我们在林中,本是上风,而良玉转瞬之间,便以一敌四。当时他说过一句兵家乃奇诡之道。我便想知道,到底如何奇诡之法。”
“哼。”十七鼻子里一声短哼,否定了十一的说法,“未必是兵法有用,只是他武艺高强。你啊,多学学武才是真的。”
十一对着十七的背影,莫衷一是,只是莞尔一笑。其实,他是真的想多看看这不同的学问罢了。
不入得红尘,又怎出得红尘,不入世,又何谈出世?他虽然绝不会用这御万人之术,但也须得知道这是些什么。更何况研习之下,发现这兵法奥妙,绝不亚于经史典籍,一个实然,一个应然,后者与佛家有相同但更有迥异之处,前者几乎乍看之下与佛家完全悖道而驰,但背后的证悟宗旨却颇为相似:破除执着之念,避免凝滞之心。
而十七,在这课堂之上,显然对黄门之道更为感兴趣。其实,并非对老庄之道起了兴致,而是之前野漠中那半卷羊皮乃是由黄门之人所书写,故此,对那些炼丹祝由之术充满了好奇,亦想知道黄门道士究竟探究肉灵芝之秘所为哪般。
几人在这陈家村待了一月左右,良玉的手已大好。因为多了四人,田中虽已有收成、充作主食,但因即将冬日来临,良玉序怡芸娘不愿意麻烦村中,商议还是多留下粟麦,以作不时之需,所以每每在田园之中留下不愿杀生的十一、芸娘继续简单劳作,良玉带着十七、廷谔二人在密林中捕猎一二,每每或在陷阱中,或由弓矢横刀逮得一些动物,有一日甚至捕获了只狐狸。所幸这林中野物颇多,所以每日还家,都能吃上几口荤腥,以对付粟麦之所缺,只是大家都缄口不言这蔬菜里亦有动物油脂,几乎成了每日餐桌上一乐。
一日,山中秋色初染层林。良玉、十一与世荣、序楷、族长一起下山去村镇之上。山下离得最近的便是罗家寨、樊家村、王家集,原本很是丰庶,只是近年来藩镇雄起、以邻为壑,相互间厮杀不止,苦的便是这些老百姓。
且不说这掠卖为奴,单是这地里的庄稼,便难得耕种看顾,种子刚撒下去,烽烟一起、铁蹄践踏、民皆四散,待归田园,早已荒废,想要新种,又不得时令。加上官税私租,一亩之所余,寥寥无几。但,即使如此,不论是北方兵马壮还是南来丁甲强,甚或者绿林啸聚,只要能有一丝喘息机会,百姓们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滴滴汗水灌农田,希望能从地里讨一点活路,鲜有举起刀锄向官贼、盗匪。这也就不难理解古时为何将一地之官长称为“州牧”。
幸好最近这一年,战事稍弭,百姓归家耕种,一时村镇俨然和乐盛世之景,之前短缺的物品,也都渐渐有了供给买卖,偶尔甚至能买到蜀地之产,所以陈家村众人便时常下山来以诊治行医换取布帛粮食,偶尔还会举村之力换几本书籍,简直是另一重理解下的“洛阳纸贵”。
良玉等人一路穿林而来,快到村镇时,却发觉这赶集之日,又临近中秋,本当是十分热闹的集市,却稀稀寥寥、并无几人。到得村中,却时闻哀嚎涕泣、呻吟病痛之声。
良玉上前想问询几声,结果来人却掩鼻惊惶而去。因为常年奔走在附近这几个村寨,亦有相熟的落脚之家,良玉便带着几人去了王重五家。可是这重五家柴门虚掩,不时传出咳嗽、头痛欲裂的呻吟来,随即似乎是年长妇人的哭声,“儿啊,你不要再抓了,这头皮都已经抓出血了。”
良玉轻敲了几声,推开门扉,屋内光线暗淡,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旁边是一个妇人去摁住他的手,另有个年轻的女子在一旁把绳子绑住那年轻人的手。
“谁?”年轻女子转头,来人虽然背着光,但她还是分辨出来了,“是刘大夫。娘,哥这下有救了,你看,刘大夫来了。”
“大夫?刘大夫,你快救救我的儿子啊。”妇人转身刚想松开手,可那王重五的手却又去挠脑袋,她不得不又摁住了他的手,“儿子啊,刘大夫来了,你有救了。”说完,便是嘤嘤地哭泣声。
“王重五?他怎么会这样?”良玉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一个面容消瘦脸色蜡黄的男子面前,看上似乎不到弱冠之龄。
对方似乎认出了良玉,疲惫地眨了下眼,似乎想起身作揖而不得,头痛欲裂:“刘大哥,在这里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且好好休息。”因为那老妇人一时情难自抑,无法对答,他便转身向那少女,“英娘,这村中发生了何事?前段时间不是刚平定战事吗?”
“山下战祸哪有消弭之时,不过是暂时喘息罢了。只是村镇之中最近闹起了疫病,家家户户都有患病之人。”
“疫病?”说着便去给重五把脉,“怎么起的疫病?”
“我也不知道,最开始只是食不下咽,然后……”
良玉给重五把着脉,族长听闻,立马也探下身来,待良玉切完,也切了一脉,问了对方数个问题。因为旁边重五母亲、妹妹都在,为照顾她们的情绪,族长与良玉二人走出几步来,悄声商议了什么,转身交代了重五小妹几句,然后便叫十一、世荣、序楷一同出得门来,让他们散在村中,多切问几个患者,说完,几人便分散开去。
十一在村内走访了几户,发现开始的几人还算轻微,但有些人则不同程度出现了壮热烦躁,头痛如劈,腹痛泄泻,而重者则见衄血、发斑、神志皆乱、舌绛苔焦。
待二刻钟后,几人重聚在村内一处谷场柳荫之下,北风渐来,只把那柳枝轻摆。
“应是暑热疫毒之症,此时疫病刚起,怕只怕不多时,便一人患病、阖家染疾。”族长对良玉言道。诸人中,良玉医术最好,亦是稳重之人。
“族长,你看他们,面黄肌瘦,大热渴饮,恐怕不多时,他们便正气愈加衰颓,疠气侵袭。这病症,轻则十生八九,重则十存一二,怕是难以预料。”良玉语气满是痛惜。
“爹,此症难道无药可解嘛?”世荣问道,“我记得医书上说清瘟败毒饮、白虎合犀角升麻汤都对此症有效果。”
族长看了眼身边不知世事艰难的儿子,又与良玉交换了下眼神,大抵,良玉也是同种心情,遂问世荣:“且不说药材极为稀罕的白虎合犀角升麻汤,但说这清瘟败毒饮,你可知它药分几味?”
世荣一下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低下头尴尬地摸了摸脑门。一旁的序楷看小叔叔并不答话,便回道:“生地、黄连、黄芩、丹皮、石膏、栀子、甘草、竹叶、玄参、犀角、连翘、芍药、知母、桔梗。”
族长看序楷接过话,便问:“那你可知这些药物价值几金?”看他们都不答话,便慨叹道,“这几味药里,犀角罕见而毫无用处,不过庸医或聊以为借口而将病情演变之责脱于自身,或是药肆奇货可居罢了。将它剔去,其他的几味也非轻而易举可得之物。且说这黄连,要五六年方长成,几乎都是野生,人工培植极少,所以,这一年所得之数便可想象,石柱、施州恩施更以此为贡品,年年驰送宫中也不过十斤之数,这平民百姓,又怎么用得起?再说这生地,长于契丹、渤海国一带,幽燕之地虽亦有之,但所繁之数不过寥寥,加上山长水迢,咱们陇山这荒隅一角,即使有生地,想来也是昂贵之极。”
“那我们可以把这几位药要去除,用剩下可得的药材先行医治啊。”序楷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
“去除这几位药,这清瘟败毒饮哪里还能清瘟?而且,这剩下的药材,一时之间,你又从何处得来?其他村寨暂时不论,单就这王家集,便有百十人之多。”
“那我们可以报告官府啊。”序楷争辩道。
“此地乃两军节度交接之地,本就常年征伐不止,盗匪猖獗既无人理会,这疫染百里的疾病又有谁会舍银子来救治呢?”
“那,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理嘛?任由这一传十、十传百,村寨毁于一旦?”序楷反而肃着身子问道。
“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族长嗟叹摇头,想起了儿时在蜀地听得老一辈讲过的惨景:瘟疫瘴疠所过处,十室九空,那尚且是天宝年间。
盛世之中犹饿死,飘萍乱世命如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