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换舟东下,过青滩,流坠一丈,下似飞箭,上如登天。牛肝峡,石壁高绝处,有石下垂如肝,狮子岩俯首傍之,冷泉自岩中出。崆岭滩,鬼门关,二十四珠连环劫,不可闪避对我来。”
短短几段,看得心惊,只是不明白“不可闪避对我来”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困劲儿上涌,忽听筏边咕嘟一声水响,一头墨绿的老龟浮出水面,背壳大如磨盘,眼睛碌碌微转,鼻孔翕动,转瞬沉没不见。
小蓝凝神屏息,直到老龟消失,才将册子翻回前页,看着“有大鼋浮沉水中”这几个字,眼睛蓦的潮湿,娘,是真的!我也瞧见了,江鼋长寿,你说会不会是同一只呢?
巴东诸山沉默以对,仿佛知道答案却刻意隐藏,好在这少年眼中继续保持几分神秘。
曙光如雾的时候,窦老汉已带着三个儿子赶筏下水。
西陵峡一百二十里,峡中套峡,滩中套滩。启程不久,便见礁石林立,江流沸滚。窦氏父子心中有数,长筏辗转游移,象一条灵动警惕的蜈蚣。
头几个小滩安然渡过,又行十里,忽见奔水迂回,筏子上下颠簸,拍起几尺高的白浪,小蓝才知泄滩已到,成百上千的漩涡密布左右,象一个个张大等吃的嘴巴,观之胸恶眼晕,连忙抬头望向高处。
泄滩两岸葱绿的峰岩上遍生桔树,夹杂着艳红的山杜鹃,明媚怡然的山景和生死一线的水情若无其事的相依共处,越看越是奇异。
泄滩为三险之首,父子四人一阵激战,轰然闯过头关。筏子过了香溪以后,大郎脱去外衣,露出精黑的脊背。
三郎笑道:“大哥,怎么才过泄滩就出汗了?”
二郎答:“哪是出汗,大哥一路馋的就两样儿,泄滩的橘子青滩的姐儿,青滩就要到了,可不得把这身好肉亮出来么?”
大郎回骂:“老二,你嘴上套错嚼子了?瞎勒什么!”
青滩号称“川江铁门槛”,滩姐儿是青滩镇一景,跑长江的船老大们每过青滩,都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生死哪根签,因此常爱找个滩姐儿逗留一夜,即使次日成了滩上一堆骨,那寂冷的白骨也会因为有过最后的绮梦,让魂儿消散得情愿些。
前方崖上冒出一方悬棺,棺下一柱巨岩直插激流,兵书宝剑峡到了,此处传言是诸葛藏兵法的地方,青滩便在兵书宝剑峡东口横亘以待。
小蓝已知青滩之险,早早全神警惕,却什么也没瞧见,耳听空山千鼓,越敲越响,毫无防备之际,江面陡然一降,排筏骤然加速,奔冲如风,庞然大物似轻巧的风筝,借疾水之力平贯飞跃,势尽凝沉,头筏劈开滔天激浪,余筏紧跟其后,一时四面皆白,泡沫蒸腾,颠倒乾坤。
半晌后几人回过魂来,抹净脸上水,个个平安,忍不住齐声叫好,回首青滩,只见浪似雪城,冰凉的余骇久久不散,幸如新生。
没喘几口气,下一险接踵而至。崆岭滩,有石名“大珠”,长六十丈,宽十四丈,高五丈,纵卧江心,切江流为弯曲狭窄的南北两槽,大珠后接二珠三珠,人称三石联珠。
窦氏父子小心翼翼赶着筏子绕过急弯,蹭过三珠,行不久远,又见恶礁矗立,这回大郎并不躲闪,赶着头筏对准礁石直贯而上,余筏也不犹豫,一一猛冲。
小蓝只觉身下筏子巨震,仿佛就要分崩瓦解,直至激荡平息,四丫方才大声告知:“刚才那礁石周围全是漩涡,倘若闪避,非失控撞礁不可!只有顺水对准,直冲过来,才能保住性命,所以那礁石名叫对我来。”
小蓝恍然大悟,原来“不可闪避对我来”是这个意思。
崆岭滩中,此类恶礁有名有目的就有二十四个,俗言说泄滩青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枯水季节非空舟不能过,更不用说逆流拉纤上滩时的步步血汗,好在此刻时值春末,又下过大雨,窦氏父子全力赶筏,险中之险就要熬到头。
哪知这江上容不得提前来到的一丝大意,在过最后一珠“倒炉石”的时候,甩尾筏的三郎一篙没撑准,只听砰然一声巨响,锋利如刀的礁石将尾筏猛的一绊,割得断木抛飞,象一只暴裂的瓜,连带着第四筏、第三筏都侧掀而起,众人长声惊呼,二郎叫得最惨,然而惊石骇水,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窦老汉和大郎拼命稳住阵脚,险恶之境,根本无法停退,只能尽力保住余筏,赶出崆岭峡回头一看,二郎的篙已戳成碎条,右掌右臂血肉模糊,而三郎踪影全无。
二郎嚎道:“三子落滩了!混着木头飞出去,不知命还在不在!”
大郎将心一横,狠撑两撑,一口气赶着筏子冲进江北太平渡,停浅之后丢了篙子跳下水来,和二郎沿着岸边纤道飞奔而回,一路高呼,只盼能在急卷的江流中寻到三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