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仇觉得先后两次均将何其愚安置在这三间屋子里,必然另有阴谋,可惜一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入夜,熄了灯火,包世仇于何其愚相对静坐。将近夜半,包世仇觉出有人从地道进入外屋的墙壁里,心念一转,立即恍然大悟,大叫一声:
“我肚子痛,要出恭。”
蹼蹬蹼蹬跑出外屋,好容易打着火,用纸捻点亮灯,眼角一溜,看见北墙上那幅山水中堂下边的画轴还在轻轻晃动着。
包世仇如厕回来,听听中堂后面已无声息,熄了灯,用传声入密向何其愚说了句:“我出去看看。”飘身出屋。
这是一座老格式的院落,三道院五正六厢,六跨六套,大小向口都中规中矩,当年左氏祖先必定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从楼阁厅堂连接相通上都可以看出当年的繁荣景象。可惜如今家道零落,子息衰微,好多房舍俱已尘封。
包世仇要找左悦彤的妻子孟懿,按老规矩,三道院西跨院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住处,左氏祖先万万没有料到这最圣洁的地方,却被衣冠禽兽的后代儿孙,用来作为欺兄霸嫂的人间地狱。
孟氏被禁锢的地方是上五下五的二层绣楼,雕栏画栋早已褪了颜色,黑夜里看去,好像一座古庙。楼下暗沉沉一片死寂,只有楼上东边一间房里亮着灯光,夜风吹过,飘出一阵阵淡淡地檀香味儿。
包世仇刚飘上二楼,角门外便传来低低地说话声:
一个说:“庄主说,那个何其愚貌似忠厚,心实奸诈,无故上门,恐有所图,让我们多加小心。”
另个说:“这么多的武林明宿,还怕他个小小何其愚?”
“庄主说,万一他是顺路来访并无他意呢?让我们见机行事,如像上次那样住一天就走,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从角门进院,四下走走,又向楼上望了几眼。
一个说:“这老太太,半夜了还不睡觉,成天吃斋念佛顶屁用?怎么说也人老珠黄了。”
另个说:“小心庄主听见扒你的皮!”
两个蹑足悄声,像鬼影一样又从角门出去了。
包世仇绷在檐下的椽子上,用手指蘸吐沫点破窗纸,向屋内看去。灯光下,北墙边一张香案,黄绫幔帐下供奉一尊二尺高的白玉观音,紫檀案前灯光凝立,白铜炉里香烟袅袅,案左坐着一位白发如银面容似雪的老太太,素衣布裙,闭目合睛,两手捧着一本银绫封皮的薄书,默默地贴在胸前。
室中一床一几简陋如寒门,清雅朴素,一尘不染。小几旁坐着一个丫鬟,正在前仰后合地打盹儿。
老太太坐久了,身上有些困乏,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面目清秀的青衣小厮,大吃一惊,刚要张口喊叫,忽觉一股柔和之气封在嘴上,张不开口。那小厮笑了笑,低声说:
“我是尊夫的朋友,特来看望你。”
老太太骤然受惊,身上一抖,但仍坐着未动,静静地看了包世仇一眼,又转脸看看小几旁的丫鬟。包世仇明白他的心意,笑笑说:
“她睡了,我不走她也不能醒。”
老太太又看看包世仇,依然一言不发。包世仇只好轻声念出左悦彤告知的两句诗:
“春蚕至死丝不尽,满腹缠绵到黄泉。”
老太太猛然睁大眼睛,哆哆嗦嗦地要站起来,但两腿发软,几乎跌倒,一言未出,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包世仇心头一酸,伸手扶住老太太,看她坐在椅上,二目紧闭,泪如雨下。
过了很久很久,老太太除去流泪外,始终一声不出,只有深知她那三十年苦难史的人,才能体会出她这时内心的悲痛,为了丈夫和儿子,她忍受的折磨太多了,太多了。
直到老太太睁开眼睛,包世仇才看出这老太太实在太美,年轻时美丽动人自不待言,迄今已年逾花甲,发白如银,依然面嫩如玉,别有一种出俗的风韵。
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却字字如泣,催人泪下:“老身当年与庄主闺中论诗,庄主说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一句深沉不足,我夫妻二人乃合拟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满腹缠绵到黄泉。’不料一语成谶,竟为我夫妻今日之兆了。”
包世仇看老太太已沉醉于往日幸福之中,便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
“三十年一墙之隔,咫尺天涯,我就靠这一本诗集活到今日。”她扬起手中那本银绫封皮的薄书,爱抚地摸摸绫面,然后轻轻打开,一页一页仔细翻动:“日坐愁城,悲苦难解,老身就回忆庄主当年所做诗句,一首首抄下来,日夜诵读。你看这里。”
老太太指着一页中的两行诗,包世仇看她手指处,正是用蝇头小楷写着:“春蚕至死丝不尽,满腹缠绵到黄泉。”“黄泉”二字旁边有一个黄渍点,大约是老太太不小心滴上的泪珠。
老太太渐渐静下心后,不厌其烦地询问左悦彤父子起居,包世仇见她心细如发,只得实话实说,原来这老太太直至今日,还不知道儿子在十四年前已离开人世了,更不知有个孙子继志……
老太太对左悦行的事一无所知,只昨天听左悦行在楼下和人说了半句话,好像要暗害什么人,不是“沙月桃……”,就是“沙若逃……”。
如果是沙月桃,应该是左悦行一伙的人,同室操戈,必有原故。包世仇忽然感到这个以侠义道自我标榜的越虎庄,远远不如跑水上码头的金龙帮,不但鸡鸣狗盗,图财害命,而且是一群毫无廉耻的衣冠禽兽。越虎庄其实是藏污纳垢的魔窟,左悦行是伪装仁义坐地分账的两面大盗。强盗要害的人或许不是坏人,难道真是沙月桃吗?莫非东厂党羽起了内讧?包世仇想起了双桥镇上那个明颜鹤发的小脚老太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下山后初次遇见的敌手,并没有什么恶感。第二天一早,左悦彤便送了一张草图,那是他昨夜靠记忆画出的庄内地道图。这个不谙世事的书生,有生以来,只在十二岁时,随父亲进过一次那祖先留下来的地道。好在他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倒也画得颇为周全。包世仇从草图上找到如今住的小套院,三间正房下面是地道的一段小支叉,反复琢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有个大柳坡徐府地道内藏火药的经验,包世仇决定找机会下地道里去看看。
一天平安无事。左悦彤和何其愚品名论诗,足不出户。包世仇则东走西窜,和庄里的下人们乱搭话。下午竟一个人去庄后的山上捉鸟玩。这是他从小玩惯了的拿手戏,不到一个对时,就捉了二十几只山雀,连应门的两个壮汉都大为惊奇。包世仇随手一扔,他俩便接过那串山雀,准备晚上下酒了。
左悦彤说这帮匪徒好像有时不走前门,但包世仇在山上借林木隐蔽,暗中看了很久,也未见一人从后门出入,而且那厚大的铁后门锈迹斑斑,尘掩土封,显然已多年不曾开过。
回来后,包世仇一直在琢磨那张地道草图,心想:如果我是左悦行又要为非作歹,又要不被人知,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利用这条地道另辟出口,出口选在哪里呢?利用王屋山洞穴多的地势,借洞穴掩蔽固为上策,但庄后山上一里之内并无洞穴。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屋里传出左悦彤的声音。他二人正在谈论诗品与人品,讲到建文死节的本朝名士方孝孺遭灭九族事,左悦彤上来了书呆子气,拍案大赞:
“太白诗高,正学先生人高,非具方公之德,决无青莲之诗;心存青莲之诗,始有方公之节。”
包世仇灵机一动,暗骂自己糊涂,以常理去看待左悦行岂非大谬?这一瞬间,包世仇想到了庄西古木荫中那座左家祖坟场。明律盗墓者论死,而且千古以来未闻有掘自家祖坟的儿孙,但左悦行是什么东西!如有天良也就不是左悦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