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不怕污名,生后的那些事,我也并不在意。族里的亲眷,因为我的缘故,在这世间多享了三十年的荣华,我对得起他们。唯一的憾事,只有家母和长姐早亡,没能跟着我多享几天福。”
陶纪远说的轻松,但李愬还是看到了,这背后的一片的血色。陶家的那些亲眷,怕是都要被李安在拿出去祭刀了。
李愬知道这些都无可避免,但还是多生出了一丝丝的无力、沮丧和不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十三皇子不必介怀,”倒是陶纪远这个将死之人,反过来宽慰李愬,“我那些族里的亲眷,要说他们尽是大奸大恶之徒,那倒还不至于。但是要说他们盘剥乡里,与民争利,那肯定不是虚言。他们因为我而盛,也因我而亡,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好在我朝律法仁慈,男子十四成丁,才会被株连。希望族里的那些小子,可以因此多知一些疾苦,日后多争一些气。”
李愬还真不知道,大楚的律令,只有成丁之后才会被株连,心里好了一些,却还是有些意兴阑珊。举起茶碗,连灌了两碗,这才稍许平复了一下。
陶纪远脸上笑意更浓,跟着李愬也举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说道:“自从老师声名鹊起,我就再也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最早在家乡的官学了,每天读书作文,这样的茶水,只敢留到后半夜才喝。一来可以解乏止困,二来终归比白水多了些味道。饿到不行的时候,来一大口,竟然也能喝出肉汤的味道。”
说完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那个时候,就是这样自欺欺人,苦中作乐,但是一丝也不觉得苦闷。每日都觉得能从书中证天理,得大道。总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后来,官越做越大,心中疑惑就越多。老师教我们去人欲,可人总有欲望,哪怕这愿望是为万世开太平,那也是一种欲望,如何能去掉?就说老师,一辈子律己宽人,到老声望有了,地位也有了,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每一样都有了。可还是为了子孙福祉,硬是要攀附上太子,亲自摇旗呐喊。”
“我知道,你们还有皇上,都觉得我抱令守律,已经到了不外乎人情的地步。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又怎么才能守住自己的内心?就说这茶,每次我遇事不公,停阴不解时,就想像当初一样,先喝两大碗这样的茶,平平心中的郁气。可是朝中诸公,听说了都来笑我。本来我不以为意,可后来就连老师,都来信让我把家中这些粗粝的事物,统统丢掉。”
“呵呵…粗粝。腰缠万贯,所食不过三餐。广厦千间,就寝不过六尺。平时平日,所用之物,粗粝点又有何妨?我们最不能该粗粝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内心吗?可是为官越久,就越觉得只有内心粗粝些,才能让自己活的好过一些。”说完陶纪远凄然一笑,脸上说不出的悲怆。
李愬肃然,原来以为眼前只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可是听他的一席话,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和这个时代,和这个理想与现实差距巨大的社会,不停斗争的战士。
想起了那句老话:我们一路不停奋斗、抗争。不是为了改变社会,只是不想让这个社会改变。
李愬尊敬这样的卫道士,但并不意味着,赞同他们要守护的秩序。
他忘了是谁说过的,人类讨厌不确定性,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各种答案,从数学到物理,从政治到经济,从感情到婚姻,一直在寻找一劳永逸的规律。然而,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太多变量,这些变量就会变成各种不确定。所以会有事故,会有冲突,会有不安全感。但其实,也正是这些不确定,推动着全人类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