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诀给自己卜过一卦。
当朝圣上对巫蛊之术颇为忌惮,天枢门虽对朝廷亦有不少牢骚,两方倒是在卜筮一事上达成了一致,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小辈弟子好奇心重,拿了几本周易八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的时候,门中众人再不敢偷偷装神弄鬼了。
但北诀不惧碑文,亦不惧明长老的戒尺,这两样东西皆是家常便饭。遂在不知道第几回放逐思过崖的时候,他偷偷踹了几根不知从何位高人师兄那里流传下来的签,竹签简陋,零星写着些大吉大利出门见血之类百姓喜闻乐见又通俗易懂的判词。他跪得太久太过无聊,遂将那几根竹签装在盛水的竹筒中摇了一摇,而后喜闻乐见地,抽了个“天降大吉”。
彼时他尚不知道这天降的彩头是什么意思,甚至还偷偷妄想过一些可能性,诸如掉落山崖捡得神功一本,或者行侠仗义夜闯了佳人的香闺。然而老天爷毕竟总是高人一招的,小兔崽子千算万算自是算不到,自己会在命悬一刻的时候被一只白毛狐狸精给救了。
那白毛狐狸油光水滑,骚气逼人,其柳眉倒竖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蟠龙镇里见过的,叉着柳腰骂街的泼辣小媳妇。
“你们一个个素爱自称君子!枉我还试图给你们提供消息!我不过离开了片刻光景,小王八羔子居然把我家烧了!一把火!我那张静之的孤本!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老虎头上拔毛的……!”狐狸精由慈安寺的来路上一路提着衣摆骂骂咧咧往丰城的方向走,走不肖片刻,风停雨歇,天色渐沉,他瞥见茶棚子里被不知是何法器捆得结结实实的众天枢门弟子,一个身材修长的的黄衣男子正悠悠沏着茶,旁边一个瘦猴儿似的少年跃跃欲试,而被五花大绑捆在木头柱子上的圆脸少年则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扣住了喉咙,再晚来片刻恐怕就要被活生生掐死了。
啪的一声,他的折扇掉在了泥地里。
黄衣男子转过身,朝他眨了眨眼,道:“哎哟,老友,许久不见。”
而一边死命挣扎的小眼睛姑娘,那个他曾在君悦楼调戏过的小道士,方才还嘶声力竭地哭喊,现瞧见了他,愣愣看了片刻,失声惊叫道:“林墨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非常不浪漫。
她那哭花了的脸真是有碍观瞻。林墨白移开目光,一路逡巡,又见了临衍。临衍一身天枢门道袍,一把长剑在手,端的是清正无双,端的是高洁出尘,他又想起此人哄自己给他付馄饨钱的那一张谄媚之脸,这一想,他便想撒丫子跳江。
然而他误算了几件事,比如人家既然巴巴地等在这个慈安寺往东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早有准备又比如,能在顷刻间将天枢门首座弟子一行人牢牢控制住的,必不是一般人。
是以他那连轴脑瓜子还没想清楚往哪个方向跑,一股不可抗拒之力便陡然穿过了他的胸膛,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整个人便已经被死拽着往前一拖,而后稳稳落在了黄衣男子跟前的条凳上。
那个男人生得极为好看。林墨白见过不少美人,或明艳或清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璀璨如星,眉心一点朱砂痣,仙气翩然至极,咧嘴一笑,却又阴鸷狠厉至极仿佛一把利刃将天与地劈开了,各捡了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又硬生生拼成的……
“……他?小叔叔不是人。”胖子凤承澜回过头,接道。
“把你那读心小把戏收一收!”黄衣男子笑起来如艳阳晴日,吼起人如恶鬼上身,极为癫狂,极为好看。凤承澜“闻言”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林墨白一眼,一想好容易天色放晴,再杀人就要被雷劈了,遂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而这一番表情变化,黄衣男人看在眼里,嗤笑一声,道:“老子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谁给老子搅黄了,提头来见。”言罢又转过脸对林墨白道:“哎呦不好意思,我忘了,老友上次见到我时还是另一张脸。”
他于是就手往脸上一抹,只见那精致的眉目瞬间隐去,等那手再移开的时候,他的眉眼便仿佛被挤压在了一起,而左眼凭空生出的一个巨大的瘤子,平白让林墨白想起初见臭道士的那个时候,那是前年的元宵节,灯会还没散。
林墨白咽了口口水,只见黄衣男子又抬了抬手,又幻成好看的那张脸,嬉笑道:“认个熟,莫怕,我不吃狐狸。”林墨白往后挪了挪,黄衣男子伸出手,揪着他的衣领笑道:“我叫凤弈。”
林墨白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亦有些渗人。
“你过来点,再仰就要掉下去了。”
林墨白惨兮兮地抓住条凳的边沿,仰着脖子,只觉凤弈喷在他脸上的热气十分令人酥麻和一言难尽。
“随便吧。”凤弈见他面色惨白如见厉鬼,挑了挑眉,手一放,一推。而林墨白一个失重,踉跄之际凭空往前一抓,抓住了凤弈的扇子。
而也正是这一抓的功夫,一边沉默许久的临衍突然微张开嘴,往那瘦猴一样的风绥一吐。银针破风之声细密不可闻,待凤绥有所察觉之时,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了。君子一般不屑用此不入流的手段,但临衍这君子之道随的是怀君。
凤绥堪堪捂着脖子半支在桌沿上,而北镜则朝着背对着他的胖子一脚踹去。明汐双手被制,死命往凤绥身上撞去,另一头的临衍更是剑走偏锋,咬着桌沿边上凤绥的短刀,直直朝凤弈的背影扑过去。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凤弈不曾料到被制住的小兔崽子们还有这点手段,一边感慨当今小辈果然贼得很,一边闪身一躲,侧开身子朝着临衍就是一掌推去。这一掌聚了他不到一成法力,却足可以将临衍肉体凡胎打个半残。临衍还没来得及避了开去,却被旁边的凤云缨就手一推,直直将那支在泥地里的桌凳撞了个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