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啊,你在忙吗?”老爷爷持着2000年的老式手机,站在病房外面,刻意压低声音,悄悄地打电话,还时不时地探进脑袋,看看病房里的李翠萍。
“哦,没什么,我挺好的。”老爷爷的声音已经由沉着,渐渐地带着些许沙哑。
“儿子啊,你说的英语,爸爸听不懂呢,就是你妈妈……”话还没说完,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根本就听不到,带着更多的无奈。
那双苍老的手,也不断地扶上墙,甚至指甲也慢慢地抠进墙壁里。
“你如果有空,赶紧回来一趟吧,老太婆好像不太好。”最后的一句话,带着点愤怒,却又是许多无奈,爷爷终于在看见医生进来后,不得不挂断电话。
顾梦溪此时正带着内科应医生,往病床边走去,根本没有顾虑到爷爷和周围的家属。
那急促的步伐,和脸上焦急的表情,简直跟刚刚电话里,儿子不紧不慢,甚至还时常飚几句英语,截然不同。
这让老爷子的心里多了几分安全感。
“医生。”老爷爷正要开口,就见两位医生,连看都没有看,就直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目的地就是他老太婆的床边。
还不时地在讨论着什么,那样子简直就像是,抗日时期,从天而降的八路军,颇为帅气。
应医生一跨进病房,就看了看床边的心电监护仪。
就是从心电监护仪上,也能清晰地看到病人的心肌梗死特征性心电图。
“看来确实要尽快做溶栓治疗。”应医生沉着又冷静。
很快,顾梦溪就准备好了一切,包括关于溶栓治疗的知情同意书。
“爷爷,因为奶奶的病情原因,我们必须要进行一种小手术,因为她的心脏的血管给堵塞了,必须尽快给她打溶栓剂,恢复心脏的供血。”
顾梦溪说出“小手术”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点虚,因为奶奶刚开始住院就是因为一个只做个“小手术”,可是结果确是眼前这样的,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科室的原因。
医学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就在你的面前倒下去,毫无征兆地,甚至是一般人都难以理解的。
同样是一个小手术,没有基础疾病的人,自然是获得很好的恢复,可是也会因为手术的刺激,从而使原有的疾病加重,并且在急性期爆发。
爷爷的表情自然是瞬间就凝滞,他又看了看在病床上艰难地躺着的老太婆,无从选择。
“等等,我……先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吧。”爷爷说话,没那么有中气,甚至带着点迟疑,可是还是只能选择这一步。
因为他此刻除了远在天边的儿子,不知道还能有谁可以信任,也不知道做了这个小手术,老太婆能不能真的如医生说的那样恢复,还是如传言中的那样,医院都是赚你的黑钱。
“顾医生,你抓紧在这里做沟通,我先带患者下去做准备。”应医生拿着李翠萍的病历,又看了看心电监护上的心电图。
如今,患者的指甲和嘴唇,已经明显青紫,人也快速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这在医学上称为嗜睡期,是病人出现神智异常的前兆。
她的病情确实已经十分严重,按照医学上的标准看来,确实是要尽快做手术,而且必须是争分夺秒的!
因为时间就是心肌!心肌就是生命!
顾梦溪看了看眼前,手术知情同意书上还没有落下的签字,全然不顾额头上早就因为奔跑,而布满的细密的汗珠。
“戚月,快帮病人做转运。”顾梦溪在走廊里,朝着护士站大声地喊着。
“等等,你们要把老太婆带去哪里?”爷爷追着李翠萍被拖走的病床,硕大的声影,瞬间就瘫坐在地上。
人也从一开始的小心啜泣,变成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老太婆啊……”
爷爷不过悲伤了数秒,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就拉着顾梦溪的双手,狠狠地眼睛,瞪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一般,“说,你们把她带去哪了!”
那恶狠狠的样子,简直让人害怕,好像是能一口吞噬掉所有人一样。
“嘶……”顾梦溪的手被勒地生疼,冷不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也被吓得煞白。
手上的资料也随之丢在地上。
“哎呀,老伯伯,你不能这样对医生的啊,他们是带你家老太婆去做手术呢!是救你们的啊!”隔壁床的家属,有点看不过去,便站出来说话。
“呜啊……我在中国就这一个老太婆了,她走了我可怎么办啊!之前他们也说只是一个小手术,我家老太婆就从肚子痛变成心脏不好了啊!心脏不好我也懂得啊,就是要死人啊,我不要她走,我只要我家老太婆啊……”
爷爷突然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沿着病房的墙壁渐渐地往下滑,哭声越来越大,手上的力气也慢慢地变小。
顾梦溪这才借着机会,把手抽出来,这时候,好心的家属早就把资料都捡起来,递给她。
顾梦溪稍微活动了下手腕,还是冷不丁地生疼,上面已经有些许微红,爷爷看上去年纪有点大,大概刚刚是用尽他全部的力气了。
世界上从来就不缺可怜人,而在医院里好像更多。
但顾梦溪知道,自己是医生,她只能上前,哪怕手上的疼痛感,还在时不时地传来。
首先,老奶奶肯定希望手术后第一眼能够看到爷爷,其次如果手术同意书没有家属的签字,那么她就把现在正在做手术的应医生,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很可能断送他整个医学生涯。
“爷爷……”顾梦溪刚刚准备开口。
“叮铃铃……”爷爷手上的手机就响起铃声。
爷爷揉了揉早就布满泪水的眼睛,勉强睁开点细缝,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妈妈快死了,她只是来做个小手术,可是医生说她现在又要再做一个手术,然后就被带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越来越悲凉,让在旁边看着的老年人,也不禁偷偷地抹着眼泪。
很少有子女是在身边的,那种看着这世上最爱的人,愈行愈远却又只能放手的感觉,只有人到晚年才会懂。
就好像是看着自己放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放手,回过身来,发现这辈子最大的心血,就这么飘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又骄傲又心痛。
而此刻,在生命的后面一段路程,只有一个已经陪伴他多年的老伴,也是唯一一个人。
他怎么能够让她出事呢!
电话那头,还是时不时地蹦出个英语,爷爷已经无心再听,他只是不停地哽咽,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那一刻好像比躺在手术室里的李翠萍,还要可怜。
“爷爷,我们是市最好的人民医院,你可以放心把奶奶交给我们,我这就带你去楼下等她。”顾梦溪将自己的手,缓缓地放在爷爷的肩膀上,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无声的动作,给他一点支持。
爷爷听到能去看李翠萍,一双早就浸满泪痕的眼睛,却从浑浊中透着点光出来。
他蹒跚着步子,缓缓撑着墙壁站起来,“真的吗,真的可以去看她吗?我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那样我就不是一个人。”
顾梦溪看了看手上的知情同意书,最终还是没有在这时候让他签字。
很快,顾梦溪就推过来一辆轮椅,这时候戚月正好回科室,她才带着爷爷去一楼的溶栓室。
灰色的铁门紧紧地关着,里面不时地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
爷爷虽然刚刚闹得凶了些,但是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静。
顾梦溪柔柔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响起来:“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出来的,因为奶奶以前有高血压等一些基础疾病,所以这一次发病的比较着急。
我们发现她的心脏里面,血液正在变少,所以才紧急手术的,这就像是种菜的田,马上就要干透了,所以要立刻浇水是一样的道理。”
爷爷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眼神里却满是坚定,已经布满皱纹的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他现在已经能理解医生,只是还是警惕地防备着。
“爷爷,这个是手术知情同意书,你在这里签个字吧。”顾梦溪把资料放在爷爷面前,看见他的视线,正定定地盯着,那个毫无感情的文字。
爷爷抬头,眼睛里还是渗着满满的担忧,颤抖着手,缓缓地触到顾梦溪手里的笔。
“我老太婆还有多久才能出来?我想看看她。”爷爷的语调很弱,跟刚开始握着顾梦溪手,那个凶狠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他已经慢慢地在梦溪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顾梦溪仍然用非常耐心的声音,劝慰他说:“相信应医生,他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医术很高的医生,很多心肌梗死的病人,都是在他手下被看好的,李奶奶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
颤抖的笔迹一点点落下,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终于落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顾梦溪顺势接过笔和同意书,手腕上那一抹深细的红痕,从白大褂的袖子中露出来。
“医生,不好意思,老爷子年纪大了,糊涂了,刚刚没把你弄疼吧。”爷爷的视线瞬间就落在她受伤的手腕上。
顾梦溪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拉过衣服,遮住自己的手腕,脸上仍然是平静的笑容,“爷爷,没事,我能理解你,我们都希望奶奶能赶紧好起来。”
爷爷扬起已经遍满沧桑的手,狠狠地扶了一把自己的脸,带着万分愧疚的心情,压低着声音说:“爷爷刚刚是被猪血蒙了心,才会对你下这么狠的手,姑娘,对不起。”
“没事没事,以后别这样就好,你也是因为太爱奶奶了,我先进去看看情况,爷爷你在外面等着就好。”
“嗯,谢谢你们,医生你去忙吧。”
顾梦溪安排好爷爷后,随即就起身,看看手术室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顾梦溪脚踏在入口的门塌上,手术室的门瞬间就被打开。
一股冰冷的冷气随着门的打开,而冲出来。
手术室的空气采用层流系统,是含菌量最少的,所以最为让人舒服。
虽然是晚上,但是手术室里仪器和医生护士们,并没有任何的休息和松懈。
除了李翠萍的一台手术,里面还有两台别的科室的,还有一台内科的。
顾梦溪顺势走到李翠萍身边,看着应医生和护士,在造影的直视下,正在大剂量地用着肝素。
随着药物不断的渗入,冠状动脉那里的血栓一点点的在溶解。
被打上麻药的李翠萍非常安详的躺着,完全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动作。
“梦溪,这个病人要转科了,溶栓手术后会有一系列观察,这放在内科病区会比较好。”应医生戴着口罩,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却仍然掩盖不了他睿智的决策。
“好的,我这就跟家属沟通,准备转科。”顾梦溪应声,就准备走出手术室。
“跟家属说一下,手术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好的。”
顾梦溪快步地跑出去,果然遇上爷爷异常殷切的目光。
“医生,老太婆她在里面还好吧。”爷爷想要伸出双手,可是在碰到顾梦溪的白大褂的时候,还是怯怯的往后缩了缩。
“爷爷,还有十五分钟,为了奶奶术后更好的康复,她需要转到内科继续治疗,待会有护士带你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