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提娜接过话头。
“秋雨跟小泥巴差不多大吧?”
“嗯。我们秋雨比小泥巴大两个月。”
“不如我们结个娃娃亲吧!”忆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嚯!你们真会玩!原来顺带来认亲来了!”东方鹤摸着稻子的头,戏谑地说。
“好哇!亲家!”
忆良给东爸东妈和秋雨都带了礼物。东妈最容易动情,她见到忆良抱着小泥巴瞬时就眼泪汪汪。
“你们还想着我,我……我……我真高兴得不得了!”她伸出手想要去抱抱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小泥巴一点都不认生,乖乖地展开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欸欸欸!你们瞧瞧!小家伙喜欢我!小家伙喜欢我!喜欢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老太太啊!”她眼泪流得更凶了。如果说东方鹤的回家一扫她连绵数月的愁容的话,那么小泥巴和忆良此行则引发了一场涟涟雨水。几个月来,她惊恐,不安,从对癌症的一无所知到深深恐惧,再到亲身经历化疗过程的种种非人折磨……死亡的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圆圆的脸。虽然没有笑容,但她却一直要小心隐瞒,唯恐让家人体验一次她一样的经验。她在巨大的压力下喘不过气。女儿回来一眼看穿了她,其实她内心多少是有些高兴的。两年未见的女儿一看到她就知道她经历了灾难,还有什么比这更宽慰己心的呢?如今,孩子们为了她,又让她见到了以前很喜欢的忆良和稻子,还见到了忆良的孩子,见到了新生命的延续,她心里有一万条河流在向外奔涌。她就是特别想哭,那泪是被苦涩浸透过的欢乐。伴随着世界上成分最复杂的泪水,往事一幕幕浮现。
当年她跟东爸结婚本来是她自己的父亲所反对的。东妈一意孤行,曾经跟父亲闹到差点断绝关系的严重地步。她的父亲性格暴烈,生育了五个孩子,按照他那种教养方式,每个孩子都没被教养好。因为他们沉入生活的泥潭之后,没有一个有能力把自己从泥潭中救拔出来。父亲早早就过世了,留下母亲一人独自一人生活。那几年其他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接老母亲一起生活,只有东爸二话不说,把岳母接到自家来了。东妈跟母亲聊天说“当年大看不上的,现在却是给您养老的。”老人就只是笑笑。她是个心地柔软的老太太。其实每一个孩子她都不忍心伤害,也是出于溺爱,孩子们才对她不管不顾习惯了,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也不去计较,病了或者家里漏雨了都闭口不提,只等着孩子们自己发现。他们若是发现不了,她也就那样糊里糊涂傻傻地过下去。东方鹤曾以她的经历为原型,写过那么一个小短篇,虽然稿子已经废去,但只要想起姥姥,她就会追忆那段往事。
东妈不忍心去看自己的老母亲,近来有些躲着她。她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秘密。忆良一家到达的当天晚上,她就主动去他们房间,请他们务必保密,唯独不可让老人知道。忆良见既然东妈主动说起此事,他想索性就劝劝她,并且他是打算只要在这住一天,他就会多劝她一次。
“阿姨,当年你去北京,帮了我们,我当时就把您当自己的母亲一样重要。虽然我以前对自己的母亲也挺不好的,没少让她操心。所以,我能体会您作为儿女的心情,同时,我也能体会东方岩和小鹤,他们作为您儿女的心情。”
“谢谢你,孩子。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我儿子一样地喜欢你。你宅心仁厚,从脸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阿姨,为了孩子们,我建议您还是去检查一下。去北京,好不好?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爸妈也老念叨你和叔叔,你们一起去好好检查一下。然后再做决定。”
“孩子,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折腾自己,也折腾大家了。我不喜欢那样子。我觉得身体给他们糟蹋得很累,很不像话。那样子不会好的。我自己知道。其实这个根本不必看,我现在老后悔了。当初要是没去医院检查就好了。也就不必折腾得小岩,和庄禾他们……哎……”
“阿姨,若是因为钱的原因,我还有点闲钱,你不必担心。”
“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老婆,两个孩子。经济要安排好,不可像以往那样随意了。凡是都跟媳妇商量。”
“东妈,你放心吧。我们家经济大权掌握在忆良手里。因为我不想操那份心的。”提娜刚把孩子哄睡下。
“嗯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真好!真好!”
“所以阿姨,你别操心钱的事。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小鹤明年才毕业,这个时候,她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放心,你让她怎么读书啊……”
“没事没事。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着呢吗?好着呢!一点事情都没有。有些人不打针不吃药不化疗,反倒奇迹般地好了。癌症就是这么个坏家伙。所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才是最好的良药。知道了?再不要说起这件事了。两个孩子童言无忌,我怕他们知道了,口无遮拦了,老太太还是知道了。现在大家都接受了我这事,只是老太太受不了。她都快90了……”东妈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旅途奔波,到的又晚,大家都早早歇息了。只有东方鹤睡不着。她独自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幕幕。
小泥巴跟秋雨见面了。通过观察,东方鹤发现秋雨有些不爱说话。按说她现在正是刚会说话的时候,是最喜欢说话的阶段。可是她也不太黏人。东方鹤把她抱在怀里,她也不哭,也不笑,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小秋雨,怎么啦?今天不高兴了吗?姑姑带你去买糖好不好?”东方鹤试图逗她。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仍旧不说话。东方鹤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她才摇摇头。
“怎么了?不喜欢糖糖啊?”
“喜欢。”
“那?是不喜欢姑姑吗?”
她又摇头。
“哥,这孩子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挺正常吗?”东方鹤着急了,就去问东方岩。
“挺正常的啊。怎么?”
“我怎么觉得她不爱说话呢?”东方鹤困惑地说。
“不爱说话?她不是刚学说话吗?你要跟她对话啦?”
“不是。我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应该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想跟大人说的,还有一万个为什么问个不停的……”
“啊!”东方岩打断了她,“一万个为什么……我想起你小时候,也是一岁开始说话,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问个不停……还真是……”
“小秋雨性格是不是有点儿……自闭?”东方鹤憋了好久才说出那个词。
“不会吧?!”东方岩断然否定。旋即又吞吞吐吐地自问:“怎么会呢?”
“她生父不是有暴力倾向吗?她生母怀她的时候,母子连心,她还是个小胚胎的时候,就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和伤痛,我想这对她的成长……可能会是不利因素……”东方鹤陪着小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很不好受。
“这样说的话,她的双胞胎姐姐是不是也……?”东方岩问。
“不好说,但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吧。”东方鹤忧郁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话说你学了心理学了?”
“我在法国有个同学,很厉害。什么学科都了解。尤其是哲学、心理学。”东方鹤是指苏菲。
“好吧。我知道了。在国外有个朋友,比在国内交朋友还要不容易。好好珍惜她。”东方岩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方便时去李兰芳父亲家一趟,看看她和她的孩子。那个跟她女儿同卵的双胞胎姐姐。
结果是那个孩子一切正常。东方岩回到家,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妹妹。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哥。如果不是当然最好了。如果,我是说万一,你和嫂子可能要多注意点,多逗她说话,多让她感受到爱。”
“好啦!知道啦!是我的孩子,我会注意的!你倒是很像个母亲……”
“母亲又不是指仅仅生了孩子的女人。”
“好啦,我不跟你辩论了。我说不过你。”
秋雨见到小泥巴的时候,躲到了她身后,当她抬头看见她所选择的“避难所”不是母亲的时候,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焦虑,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快要哭了。而且的确,当小泥巴兴致勃勃跑向她的时候,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小泥巴这回往后直退两步,然后他站在他们两那段距离的中间,不知所措了一会。提娜走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庄禾擦着女儿脸上的泪。
东方鹤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喝了一口,放了回去。从客厅透出的月辉洒向客厅,她完全不用开灯也能看清室内的情形。她循着月光走向窗户,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白白的……”她心里想着,这样白的月光,就像她和某个人的心,白白的喜欢,不求回报不求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