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漫不经心地小口抿着酥酪,眼睛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住乱飘。她忽然瞪大眼睛,小声叫道:“小姐!是善小姐,还有梁夫人!她们朝珍宝阁走来了。”
碧珠小心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不小心被梁夫人和梁善看见自己。沐扶苍来了兴致,倒是探头仔细观察,笑吟吟地和碧珠形容:“善妹妹定是听了我昨天的话,硬拉着不情不愿的舅母进了大名鼎鼎的珍宝阁,你猜火龙果椰子翡翠她能买到几样?还是会讨要其他新奇东西回来好朝我炫耀?”
“舅母空着手气冲冲地离开了珍宝馆,善妹妹抹着眼泪拉她袖子,只怕是一件都没买到。啊,她哭厉害了,我好像都能听到她的吵闹声了,行人开始驻足观望。可惜舅母和舅舅不一样,她不会在乎的,梁善招来多少人也没用。”
碧珠听到女孩尖锐的叫声,按捺不住好奇心,趴在栏杆上偷看,只见梁善全然失去官家小姐的矜持,蹲在地上撒泼打闹,梁夫人面色铁青,好像女儿讨要的不是小玩意而是她一条胳膊般严重。碧珠吃惊道:“不过是小小的果子和几粒玉石,怎么能闹成这样?夫人买个庄子都没她们动静大。”
“你莫要因为吃多了各地异果就瞧不起人,翡翠的贵重自不必说,这火龙果原是由船队跨过大海,从异邦人的国家载回,买来虽便宜,一路所花运费却是惊人数额,而且它不耐储存,到了都城,能保存住十之四五就不错了,物以稀为贵,价格更要往上翻一番。舅舅一年的俸禄能有多少?舅母也不是个擅长赚钱的,梁府哪谈得上底蕴。舅母自然想满足女儿,但是几两银子就买一个果子,她是实在拿不出这个钱。”
碧珠似乎有些惊呆了,愣愣地听沐扶苍继续补充道:“我将来嫁的人,对我的感情有多大机会胜过梁夫人对自己的骨肉亲情,舍得下全部家产供我挥霍?我是过惯了自由富贵的日子,将来想吃个果子戴只簪,难道不得像善妹妹似的哭闹着去求?”
碧珠嗫嚅一会,断断续续道:“小姐聪明漂亮,怎么……肯定嫁与豪门贵户,备受宠爱,不会可怜兮兮……”
这话说出来,碧珠自己都没底气。
“凭现在的梁善都高攀不上,我何德何能嫁与贵人,以色事人吗?”沐扶苍想起前世梁康得到自己后,很快就迷恋上梁善的婢女莲莲,然后又有远房表妹庭庭、娇媚无双的云飞烟。世间美人多不胜数,她只是万紫千红中的一朵:“勾心斗角地过上十数年,等年华老去后位置自有其他美人补上,你猜我会有什么下场?”
楼下的吵闹声若隐若现环绕在耳畔,似乎是不幸未来的前兆。碧珠坐在楼上浑身发冷,带着哭音道:“那怎么办呀?难道小姐以后的日子都会活得像在梁府一样缩手缩脚靠人施舍吗?”
“我不敢指望像娘亲一样遇见爹爹般的良人,但我能像娘亲般经营自己,假如,假如娘亲没有嫁给爹爹,我也不信她会活得像梁善梁刘氏那般可怜。”
沐扶苍提起爹娘,内心变得温暖而坚强,他们从小教导她识字骑马,带着女儿像养儿郎般游走四处,增长见识,一番心血岂会是为了教出只离开笼子就生存不了的金丝雀?
“我要养活自己,珍珠翡翠绫罗绸缎,我看上的,自己买山川大江,我想去,就自自在在高高兴兴地骑马乘船去游玩,谁都阻拦不了!男人可不嫁人作依傍,那他们的生活靠什么?靠自己争。我以后的命,也要自己来争!”
碧珠彻底惊呆了,沐扶苍的话,有几个女人敢这么想这么说?放三百年前的前朝时,只怕要被听见的人绑去官府杖毙。
“可是,可是,男人太厉害了,和他们争,会多累啊?”碧珠心绪乱如麻,爱护小姐的心意毕竟占在最上风,她首先担心沐扶苍苦累着。
“与其困守在深宅大院里祈求垂怜,不如在光天化日下尽力抗争,胜负无悔。”
碧珠前面的酥酪不知何时打翻了,乳白的汁液淋漓了一桌子,沾到袖子上也不自知,只呆呆地望着小姐,联系沐扶苍这几天的作为,她终于明白了小姐的打算。
真是可怕的想法,但是……碧珠转头看向窗外,梁夫人和善小姐已经离开,珍宝阁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金碧辉煌大门当街敞开,窗帘门帘都是晶莹宝石穿成,隐隐露出室内的雕梁画柱,里面收藏着想不到数不尽的稀奇宝贝,诱惑着人们的心神。
夫人曾几次带着小姐来此买卖,碧珠自己都有过一只从珍宝阁买来的小香球。从今以后,小姐此生就要像梁善……不,过得还不如梁善,梁善有梁府撑腰,再闹腾梁夫人都不会冷落亲闺女。
别说珍宝阁,就是想得到一顿早饭也会像梁善威胁的那样,得看人脸色,得哄好主人。
碧珠无法想象骄傲的小姐哀求撒泼的样子,更不敢想她与莲莲思琴小蝶那等卑贱人物争风吃醋的场景,离经叛道就离经叛道吧,沐扶苍岂能被小人折辱:“小姐,我懂了,等下见到黎掌柜,我该怎么做?”
这回却换了沐扶苍沉默,碧珠已经被自己说服,但她曾经的死亡让沐扶苍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护不住身边的人,碧珠甘愿跟随,可她真的忍心吗?会不会再一次连累碧珠?她敢赌自己的命,却不能轻易替碧珠下抉择。
“这条路不是嘴上说得那般豪情万丈,痛快淋漓。你可以拿着卖身契离开,你年龄尚小,有足够的时间挑选可靠的夫婿,即使有小矛盾,凭自己的能力也可应付过去,平安一生。”
“小姐,碧珠是贪图富贵的人,叫我嫁了什么老实人耕田打柴,我还不乐意呢。我要跟着小姐飞黄腾达!”
碧珠拿手帕擦去袖子上的污迹,脸上的焦虑茫然消退下去,清秀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坚毅之色:“以前我和丫鬟斗嘴闹事,现在和男人斗嘴闹事,没啥区别啊。只是胸膛平了些,又不是三头六臂神通广大,我干嘛怕了他们。”
“好,走吧,去见见黎掌柜。”沐扶苍戴回帷帽,碧珠乖乖地跟在身后。
有人相伴,漫长的路,毕竟不孤单了。
酒楼上的佳人在看梁善,珍宝阁内的公子在看她们。窗口珠帘后,一个锦衣少年“哗啦”合上洒金折扇,抵在天生含笑的嘴唇上,微微挑起的凤眼注视着沐扶苍远去的背影,低声慵懒自语道:“无为妹妹呀,你变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