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繁星第一次在心中这般腹诽师父,坐在地上,别过脸去,却不知怎的似是触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滴泪不由自主地滴下来。良久,他开口道:“没有人,没有人有一点儿惋惜的样子。师父,难道他们平时对小师妹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心音师叔,也是如此吗?”
“不,那是他们知道,寿君将宁雪带走,是为了给她治病,是对她好。而我们,知道的则是事实的另一面,但究其正反两面,对宁雪而言,都是利大于弊。”
“仙师将水神诀赠与你,必定是对你心怀愧疚。其实他与寿君之间只是一个约定罢了,只是这二人少算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在内。他们的约定完全没有顾及到我们与韩宁雪的感情吧。但事实上这个约定,对韩宁雪以及玄能仙师,都是好的,不是吗?
想必他也跟你说过了,宁雪为狐妖之后,虽有机缘巧合导致了她体质对七杀星气的完美契合,但她终究流的是妖族的血,元寿山上是她最好的修炼圣地。而这些年来,我们冶心宗则是她最好的家。其实,这一切的安排都是对她有利的。况且我宗和那些自诩正道宗门的老顽固们终究不同,也不存在什么人妖殊途的偏见,若你真的有心,来日必能再与她相见。何必一副苦相,这般自抑!”
果然。夏繁星心头有无限的无奈涌上。玄能就是再厚脸皮,心衡就是再没脾气,他作为一位五代弟子,内心还是有一份心昭宗主大力宣扬的正义感与底线的。玄能必定是没有,或不想,或不敢将“水阴元红”的丑事告诉心衡的。五代弟子和四代弟子正邪观有明显的不同,这在屠豕宗内人尽皆知。
当年三代师重祖将“屠豕”改为“冶心”,宣扬的就是一种正道,而五代弟子的正邪观是与其一致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当年离经叛道的四代弟子。心衡是绝不会任由宗门人与外人勾结,这般欺负一个有宗门弟子名分的女子,如此摧残一个姑娘的贞洁!仅这一点,夏繁星对师父的感观就恢复了不少,冷漠的态度逐渐瓦解,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下了对师父的偏执。
但,在观梅峰上死里逃生之时,他就下定了决心将玄能的恶行封印在心中,他要独享这一份仇恨。既因他现在人微言轻,更为在有一天足够强大了之后,用它来撕碎两匹老贼所有道貌岸然的面纱!
思及此处,一股快感使他的五脏六腑为之痉挛。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他转过头,目光正对着师父投来的炯炯眼神,说:“师父,既然师妹本就是他们的一个约定,为何玄能仙师要纵她与我相见相知?”
他问出这话时,内心已感受不到一丝的悲凉,只有满腹的疑惑为何,这个喜欢上韩宁雪的人偏偏是自己?若是玄能故意使两人相爱,夏某又何德何能,让两位大师这样戏弄?
心衡闻言,却似刺中了心事,沉默半天,摇摇头说:“是为师对不住你们啊!你与宁雪初次相见,那时你十岁,她被心音师妹,仙师的弟子从山外收留,带入宗内收为弟子。当时说什么她父母双亡,正受仇人追杀,心音看她可怜,又有些根骨天赋,便收了这六岁的女娃儿入宗,其实这是假的,你也知道,那时的宁雪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其实之前都是玄能仙师独自抚养宁雪,后来之所以要以这种方式进入宗门,还是因为她灵智的问题。”
“灵智?”夏繁星露出思索之色,很快就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她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只有和我差不多的脾气性格,是因为她灵智增长缓慢?”
“是的,前三十来年,玄能仙师以宗门秘法教导她,但她很少与外人接触,只有寿君每年会上观梅峰为宁雪送丹药。这是她除了仙师之外见到的惟一一个人。但她并不会因孤独而难耐,因为那三十年来她的灵智进展几乎为零。虽然仙师以秘术让她体内自行修炼也有了凝气三层的修为,但她本为妖体,长期处于封闭环境灵智就会出现婴儿一般的呆滞。
这三十来年她身体的发育也受到了灵智阻碍的影响,故而当时只是个六岁孩童模样。就在她被放入宗门内的前一年,寿君来山上时发现了她灵智发育过于缓慢甚至停滞的问题,便回元寿山以寿门秘术中的大神通炼制了一枚通灵丹送到观梅峰上给宁雪服用。她的灵智一下子,也只升到了大概六岁孩童的水平。
由于灵智停滞对修行有很大的不利,寿君当时就提醒仙师万不可再用这种封闭式的环境给宁雪修炼。他还告诉仙师,多与外人接触,甚至是男欢女爱之类的情感触碰对灵智的滋生都是很有帮助的。仙师听从了他的话,便让自己的徒弟心音将她带入了宗门内。繁星,为师有错,错在明明知道宁雪进入宗门以及和我们的关系,都是为了灵智,我却没有及时告诉你。
现在想想,这种为了灵智而衍生的情分,不管是你和她,我和她,还是心音师妹和她,都不可能长久的。只是我们都知道而已,而我却眼看着你越陷越深。我原以为我辈修士,可以轻轻松松放下情爱,如今看来,大错特错。不过,错不在你,错在为师啊!”
“所以说,偌大一个宗门,我喜欢上了她,也是他们两个一手策划好的?”
“这又怎是为师所能知晓的。也许不是,只是你与宁雪天生有缘也许是,他们两人策划好了一切。到底是如何,全在于你相信那个,你,不该让自己太为难。”心衡迟疑了一下,狠下心将这话说出。
一声细微的啜泣从夏繁星喉咙里迸出。他颤颤巍巍撑着自己站起来,远方火红的霞光在天边随劲风狂舞着闪烁,不觉间自己竟已泪流满面。观梅峰上死亡的压迫前他没有哭,玄能的手伸向师妹时他没有掉泪,下山后面对茫然无知的人群,面对那群正为玄能冲击化离,宗门内再多出一个化离宗师而高兴的人们,他也没有崩溃。但听完心衡这番真相之后,他忍不住了。因为师父刚才说,他与师妹间的感情,只是为了建设她的灵智而安排好的。
刚刚建立起来的从容和冷静,被这一切冲击得粉身碎骨,“师父,那她,师妹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会不,繁星,你看清楚些!他一直受着寿君灭灵禁纹的操纵,她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她若立刻忘了你,又有什么奇怪?我说过了,一个人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自找烦恼。繁星!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潜心修炼!他日未必没有再见之日啊!你这个样子,为师当初就该断了你们两个的关系,为了与你父母的约定,我必须对你负责!我不能让儿女情长毁了你的大道前途,明白了吗!”心衡话中使上了音术,字字冲进夏繁星内心深处。
山脚下忽然刮起了狂风,吹得师徒二人道袍散乱。夏繁星被心衡的音术一震,眼中恢复了冷静的神色。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完全不顾及师父在身旁,大笑三声你心衡,凭什么来劝慰我?我知道那两个老贼的事情太多太多,你又知道什么事?“来日必能重逢”?小师妹已经不是那个小师妹,韩宁雪已经是寿君口中的那只小狐狸,被养父般的玄能夺走了元红,还死心塌地地要跟着寿君回去,一具失了魂魄的骨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