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琅迷蒙转醒时,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乱荒唐之感。她起身闲坐半晌,才看清身处老夫人的庐静堂内。
明琅脑中正是浆糊一团时,老夫人正巧进来。
“我的乖乖!”还没等人走到榻前,老夫人就伸出手要来抱,“你身子还没大好,就不该叫你出来。刚才可吓坏奶奶了!”
明琅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她现在也是云里雾里弄不清楚为何会忽然晕倒。
她窝在老夫人的怀里,闻着缭绕在她前襟袖口的沉香气息。明琅乖乖地听老夫人抱怨完秦夫人非叫她出来劳累一番又听着老夫人骂她明知道大病初愈偏还四处乱逛。
明琅看着日影透过雕花窗棂被切割成零星碎片落在被点燃的线香上,这才觉得身子疲乏地紧。
她搂紧老夫人道,“奶奶,阿琅可真想你。”老夫人伸手拍了她一下,“傻丫头,可是磕坏了脑袋?自你落地之后可曾有一日离开过奶奶?”
明琅噗嗤一笑,“平白就不能想你啦!那我以后再不想你了!”
这话未免孩子气,可是老夫人却半点不生气。她故意长叹一口气说道,“诶哟,我老太婆这么多个子孙,偏你最白眼狼!小时候奶奶就看出来咯!”
明琅奇了,她直起身来问道,“我怎么不记得啦?得说出理由不然阿琅不认的!”
老夫人笑眯了眼,她指了指头上一只通体透亮的翡翠簪子。
明琅一看那只翡翠簪子就想起来了。
她因着秦老爷老来得女,族中长辈也一向喜她聪慧喜庆,所以明琅打小便生出一副娇憨胆大的性子。旁人忌口的偏她不怕,旁人不沾的她偏要亲手试试。秦老夫人一向不喜铺奢,终日也只是将一只毫无雕饰的翡翠簪子插于鬓间。不知怎地小明琅看上了那只簪子。“奶奶,待你哪日寿终了,阿琅什么都不要,你可千万千万要把那只簪子留给阿琅!”
老夫人还没表态呢,这话就被穿到秦夫人耳朵里了。明琅被秦夫人教训了一顿,第二天又到老夫人耳朵边去磨她。老夫人那时候还能将明琅整个人抱起来,她将明琅窝在她怀里问道,“多打点儿的小丫头,就打起我老太太的主意啦?”明琅还记得当时她一本正经地对老夫人说的话呢。
“奶奶,你没看过那戏折话本么?但凡瑶池仙女,都得有个仙器法杖,不然如何上天呢?”
真是没规矩,面对长辈连个敬语都不曾记得。明琅有些汗颜。
可是老夫人听了她这一段胡言乱语依旧没生气,她详装惊讶地问明琅到天上去做什么?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明琅大手一挥,很大方道,“等我有了法器,上天入地很方便,我自然得带上我奶奶啊!”
明琅还记得当时老夫人被她逗得仰天大笑。
“那这样便很好。”
阿琅想的很周到。
明琅记得老夫人当时是这样对她说的。可是等老夫人真正过世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一团乱,哪里还记得什么簪子。
明琅只觉得心像是一团面,被人揪成一块块地丢到滚烫油锅里反复烹炸。
她努力笑了笑,假装不好意思道,“奶奶就会臊阿琅!阿琅巴不得奶奶长命百岁呢!”
老夫人总是很轻易地就被她逗乐,“好啦,我们阿琅是大姑娘了。奶奶说不得啦!”
明琅同老夫人这一闹,精神却也好了许多。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奶奶,我方才是怎么了呢?阿琅就觉得腿一软,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一提到晕倒之事,老夫人眉头便皱起来,“阿琅,不是奶奶说你。你确是太不顾及身体了,若不是小祁王爷恰巧撞见你晕倒在一梅斋,只怕你还在那个冰窖子里躺着呢!”
杨潜?
明琅心下一凛,还是没能躲过他么?
明琅扯了一下嘴角,“奶奶这未免也有些夸大了,便是没有小祁王爷,明琅也没事。明琅倒觉得这小王爷没事到人家书房里瞎转悠,一开始便没安什么好心!要我说呀不是登徒子也是”
明琅此刻说着杨潜的坏话,她巴不得让整个秦府上下都不待见杨潜才好呢,于是越说心下越是大快,一时间竟没见到胞兄坤霈带了杨潜打了帘子进来。
杨潜进门的时候,扎扎实实地听到那句“登徒子”。他一脸的风平浪静,冷眼看着坤霈手脚大乱地一阵乱咳。
“小王见过老夫人。”
杨潜嘴角一勾,就是一副朗月清风风光月霁的模样。
明琅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如今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人面兽心阴险狡诈。老夫人面上还端地住,从榻上起身到碧纱橱外同杨潜寒暄。
原来杨潜此番是来道别的。
上京大家望族同皇族的关系如同泥土下盘根错节的树根,打碎骨头连着筋,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而这杨潜的身世却是要更加曲折复杂些,杨潜原是秦老夫人的母家温嫔的孩子。可惜温嫔福浅命短,刚生下杨潜没出月子就患了白喉撒手西去了。
杨潜被寄养在皇后名下,前两年皇后因着无子倒是也当着眼珠子养了许久。只可惜没两年皇后便枯木逢春生下来寿王。
一时间,曾经被放在手心上的杨潜便处境尴尬起来了。温家不敢示好,皇后自然有了自己的打算。杨潜身处夹缝,处境竟是比从前还要艰难。
杨潜和老夫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来一回间明琅已经叫坤霈瞪了无数回。
杨潜此番前来本就是告辞,老夫人也不便留他。杨潜同老夫人行礼告辞后,竟像是没听到明琅方才的话一样。临走前还朝碧纱橱里的明琅作揖道,“五小姐身子可好?”
碧纱橱里静静的,只影影绰绰看得到万寿纹的被子里露出半个身子的背影。
坤霈接腔道,“好了通泽兄,轿撵已在门口备齐了。琅妹身子不好,还望通泽兄海涵。”
两人客套着,便出去了。老夫人见两人走远了才进来。老夫人气得伸手要打她,“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呢?你爹爹教育你们谨言慎行你,全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么?”
明琅根本不怕被杨潜记恨,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奶奶,近日怎么没见王姐姐?”
老夫人面上一僵,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你王姐姐近日家中事多,过几日得空了自然有你们一处的时候。”
老夫人说完这句话,探云便打了帘子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老夫人叫她好些休息,便同探云一同离去。
自那日晕倒之后,老夫人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明琅一下子什么都不用做了,日日在显荣院里跟遥知适雪几个闲逛,每晚在门口看见因为守灵累的腰酸背痛的明琳对她咬牙切齿。
等到年节前后,明琅才被老夫人从显荣院里放出来。
今年秦家年节里的费用倒是比平日里还要盛大许多。原因无他,秦三爷为国捐躯护国有功。圣上早就下令陪葬昭陵,孤女秦氏明琼封四品栖霞县主。丧礼一完,吊丧的又变成道贺的。
是而秦家一时间倒也看不出是刚办过丧事的样子。
待看完除夕夜的烟花,明琳便同明芙一块来显荣院同明琅商量明日上元节的事。
明琳早就憋的快发霉了,一时间没了束缚竟像是松了力的弹簧只见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叽叽喳喳,一会儿嚷着上元节要去九曲桥,一会儿又告诉明芙明琅出游那天可不能同她撞了颜色。
明琳正说得高兴,却见明琼带着藕白打了帘子进来。
“姐姐们见笑了,是明琼来迟了。”
明琼皮肤素白人又瘦弱,可是她周身自有一番弱柳扶风的风韵,虽则单薄却不寡淡。明琅见她今日穿了一身葱绿折枝海棠暗花上袄配月白玉裙自是清雅绝尘。
只是不知是身形缘故还是她微蹙的双眉,明琼还是和明琅记忆里的一样。
永远的清冷,永远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