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暗,落了一阵微雨,地面潮湿,阴风刮过骨头似的疼。半月以来,成府隔几日便可收到赵器书函。行军的线路,并不是由建康往西北经上党郡北上,而是经由冀州,进入太原郡,直扑其治所晋阳。这样一来,线路确是绕远了。成去非细细思量这其中原委,一人在园子里踱步许久,灵光乍现,明白了邓杨用意。
林敏在时,劝课农桑,废苛捐杂税,并州难得清明几年,人走政息,倒也不奇怪,边境之地,好一时,坏一时,长乐久安确实不易。
如何让归属的异族不再生异心,起祸乱呢?除却林敏的种种举措,是否还有他策?风低低吹,成去非陷入冥想,立在榆树下,被一团团凉气裹着,倒察觉不到寒意。
“伯渊,”虞归尘不知何时从夜色深处走来,提灯而立。
成去非回眸:“你来了,进屋说话。”
“不用,外头就好。”虞归尘扬手把灯笼挂在枝头,“并州还没音信?”
“这几日会有的,邓大人行军打仗经验丰富,一个并州难不倒他。”
“我听闻了一些事,王宁在并州不过半年,重置买卖胡人为奴隶旧制,又多有横征暴敛之举,这才有了此次祸端。”
“积怨既久,遂至思乱,林敏在的七年是罕有的稳妥局面,即便如此,七年里仍断断续续有数十次胡人举事,可见夷狄与我华夏终是不相容的。”成去非长叹,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干,脑中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我在想,”他放慢了语调,凝神看着虞归尘,“并州各族民风彪悍,官府虽是汉人治理,却对已归顺的异族,漫不加以教养,倘能循序渐进以文化影响,许能扭转风气。”
虞归尘笑了一声,心底并看不到希翼:“天下一统,夷夏不分,自然只能用儒学教养,你可曾想过,江左儒学尚且式微,诸君向来只有家,没有国,遑论在并州教化胡人?”
一席话说得成去非愀然,当年随祖皇帝南下的北方大族只在少数,北方高门尚儒,经学底子厚,和江左盛行的玄佛本就格格不入。自阮氏一族覆亡,太学更是衰落,便是那些解经的博士,也都良莠不齐,想找出些像样的老师都是难事。
“地方官府治学,在于当地长官,总有人肯下功夫。”成去非不禁想到一人,脑中闪过一袭青影,转瞬又打消了念头,那人身在何方,算来自己已数年都了无音信。
见他就此沉默,虞归尘伸手取了长灯,裹了裹衣裳,轻声道:“越发凉了,我们进去吧!”
并州大地落了雪。
抬眼望去,尽是漫无边际的纯白顶账,赵器踩着积雪,随邓扬巡查营房。他暗自惊讶边境的苦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真正入了并州腹地,生平第一次瞧见那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满脸风霜,忧患与苦难都刻在沟壑纵横的纹路里,对视的刹那,他分明看见不一样的意味,许是敌意,许是漠然,于是,也有一瞬的恍惚,这些人,和江左的那些人们到底有何不同呢?
很快,探子回报,上党郡果真构筑了二十余里围墙壕堑,很明显,胡人赶在朝廷大军之前做好了防卫。
“逆贼在上党郡坚壁据守,意在拖垮我军,倘是此时进攻,正中其计。上党重兵集结,其治所晋阳是辎重补给处,正是空虚。故我军应直指晋阳,方可破敌!”帐内烛火明亮,邓杨正和樊聪朗声解释,樊聪正因大军不经河内,反借道冀州平白绕了路而大动肝火,邓杨看出他立功心切,火烧屁股一般。
樊聪凝神盯着烛火想了半晌,又俯身趴舆图上瞧得异常仔细:“晋阳北边可是雁门郡,贸然直攻晋阳,到时南面上党郡得了消息,两面夹击,岂能全身而退?”
倒也有点脑子,邓杨暗想,便说:“樊将军思量周全,但将军忘了一个人。”
樊聪看不得他一把年纪在这卖关子,也不抬首:“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