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踏出门去,心神一荡,万般不舍地回望一眼殷莫君。
他也正回首盯着我,一双下了雾、结上霜的眼幽幽避在热腾腾的茶水气之后,瞧得我心里又甜又怵。
催眉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外跑。于是殷莫君的脸便就此消散在了人来人往间。
哎,罢了罢了,萍水之缘,散便散了罢。若过上个一年半载我还记得他这双眼,那便没皮没脸地上武当去寻他。届时只要不说我师出何门,便丢不了逍遥派的脸。
造化爱玩闹,总耍得我们晕头转向。再次遇见他时,既不在武当山上,他也不再是殷莫君。
那夜里,我失眠了,辗转来回,不得安歇,脑中千丝万缕搅成一团,却也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隐约间好像见到了逍遥山的层峦叠嶂和殷莫君云雾缭绕的眼。
看来,那扰人清梦的东西不过是一股袭上心头的思念。
失眠果然是个不祥之兆,我才方要迷糊睡去,便听屋里一声巨响,眼前刀光一闪。幸好我身手快,这才躲过了那破窗而入的鳄啮钳。
我正为自己机灵的应变得意不已之际,窗外又窜入了几个彪形大汉,挤得那间狭窄的客栈卧房满满当当。
他们穿了紧身的黑色衣衫,每人手里都扛了把鳄啮钳。鳄啮钳朝着我,铮铮作响,活像几只狰狞的鳄鱼露出满口尖牙要将我生吞了。
这几个汉子一声不吭,瞪着眼朝我舞起他们那夺人性命的钳剪。
我挥剑架开他们的钳子,道:“众位乌鲟帮的好汉,咱们将话说明白些再动手。一画与诸位可有何过节,你们何至深夜里不好好睡觉,却要闯入客栈,挥舞钳子取我性命?”
他们并不回应,闷声朝我攻来。
这般打法是要拼个同归于尽的路数。他们虽不愿活了,我却还想多活个几十年。
“诸位,你们若是这般蛮不讲理,便休怪我不留情面了。”说这话我多少是有底气的,方才过了那几招,我已摸清楚他们功力深浅。
催眉说乌鲟帮水下功夫十分了得,不仅在水中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且能闷气于水下好几炷香的功夫不探出水面换口气。可眼下看来,他们在陆地上的本领可平平得很啊。
话虽如此,这场莫名的打斗想必是由误会而起,瞧他们那苦大仇深的神情也绝非是来无端挑衅。既然有误会,我便不忍心出手伤他们。
我一向很能审时度势,不愿打便逃,小女子能屈能伸,不用为了那不值钱的面子白费力气。
于是我冲出门,闯进隔壁屋里,拎起正在睡梦中磨牙的催眉跳窗逃了出去。
催眉吓得浑身发软,“您您这是做什么?”
“逃命,”我一手架着他,一手握了剑,说话间丝毫不敢怠慢脚下的步伐,“你且回头看看。”
催眉回头看了看,身子一颤,步伐瞬时快了起来。
他甩开我的手冲了出去,一时间竟逃得比我还快,边逃嘴里还边念叨:“您那逍遥第一的轻功可快用起来啊,后面那群人都快踩着您后脚跟了!”
我们最终还是被乌鲟帮的人追上了,全因催眉的轻功实在太不入流。不过也怪不得他,师父没有收他为徒自然也不曾传他功夫,他身上的那点本事全是红泥师妹偷偷教的,能撑到此时已是不易。
这会儿天已大亮,昨夜几乎彻夜未眠,我此刻有些困乏,倒真不愿再逃下去了。
催眉咬紧牙关,憋着一张酱紫色的脸还要往前跑。
我拉住他衣襟,“别跑了别跑了,再跑下去你都要憋成茄条了。”
催眉大口喘着气,摆摆手,道:“不……不行,不行,得……跑,他们会……会杀……了我们的。”
这混小子竟然如此看轻我,还当真以为我是打不过才要逃的。
身旁是一片广袤田地,地里种着一大簇一大簇高高的作物,我也认不得是什么。我怕催眉捣乱误事,便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高大的作物里。
田间阡陌中,我回首往身后欲夺我性命之人望去,心里多少有些凄凉悲壮。
江湖儿女,武功为重,义气为重,豪情为重,美酒为重,却唯一条性命最是轻贱。
我细细看去,才发觉身后追兵已有好几十人,且不仅只乌鲟帮一家,他们当中有人打扮怪异、面色凶煞,我竟丝毫看不出来头。
原来这一路不断有追兵赶来,我竟全然不知,此刻才大呼“糟糕”着实为时太晚。
我练武十余年,只曾与师父和师兄弟们切磋过招。曲陌、江流和红泥功夫不如我,而师父与师兄下手有分寸,从不伤我。于是这十余年中我虽跌打小伤不断,却从未真正领教过何谓“刀剑无情”。
直到今日与这几十人恶斗,我被一柄利刃划裂皮肉,鲜血直流,这才明白所谓江湖当真不是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