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丰城剑回。
老人常说从哪来回哪去,这人从外面飘得久了啊,就想家。可心却大不过村口那头水井,小不过爹娘做的一碗黄粥。
谁都得走这一步,但相红杏想要的光宗耀祖,修道成仙也怕只成了枉然,心机再重照样到头来客死他乡。
少年人争雄意气十足,可一败,少有人收尸。
马行至安平乡约二十里地,树木茂盛,鸟雀鱼儿时常可见,入肺一口夹杂些许农家田野的平实空气,顿感轻松。
驶出杨柳村数百里,早便羸弱不堪的身骨受了颠簸更是雪上加霜,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不过看到终要接近这安详平和的目的地,总算提了提神。
青年望向乡西拐角一处依稀可见的农舍,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
“相师兄,回家了。”
安平乡。
这才月初,早就揭不开锅的老瘸子没舍得给自己买上一碗粗糙的的黄酒,只能咂摸着口水,伸长那马脸仔细寻觅着街角的铺子里的酒香,聊以解馋。
他自知没啥本事,可自打生了个体面的儿子算是争气,这十里八方的哪户人家没听过他的念叨。
不过也是,年纪大了不比儿子比啥,老一辈早就看淡些什么自个的功名利禄,再说本就是农家的贫贱命数,种地干活吃碗饱饭就已知足。但儿子有了出息可就大不一样,那攒的是祖家气运,明楣照堂的鲜亮事情。
老瘸子一辈子是个不成器的木匠,年轻时候给人打棺材没谱,反倒把死人掉了出来,让东家打断了腿。因此就再少有人找他做活了,充其量就是街坊邻居低价要个小桌椅板凳,所以日子紧俏也是情理之中。
原本看他还算有点手艺才嫁给他的婆娘,一看这货成了瘸子挣不下钱,早早丢下孩子跑别的地界去了。
这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孩子,喜人的是红杏这娃娃木匠活计没练几天那是得心应手,按他的话说,难不成这小子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了?
他喝不上酒就总喜欢在太阳大的时候坐在门前木墩上面,歪着脑袋回想当年他揍那小子的威武气概,后者龇牙咧嘴求饶的样子。可儿子上山也有几年了,非说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来见他。
老瘸子拿起从隔壁家要来的一块发硬的玉米馍馍,慢慢地咀嚼着。
可他,又能等多久呢?
苏年策马慢慢来到这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如何不忍,还是背着大汉慢慢下马,向着门前愣神的老人深深鞠躬。
老瘸子看见后连忙起身,咧开嘴露出黄牙,嘴里还有些碎渣,苦笑道:“这可不行,老头子愚钝不知大人从哪里来,但我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啊。”
苏年无话。
老瘸子瞧了瞧苏年腰间的配剑,忽然想起自家儿子不是也被啥剑门还是剑冢之类的地方叫走了,旋即惊讶之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试探道:“难不成少侠认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叫红杏啊。是不是他回来啦?”
苏年不语,依旧不曾起身。
而此时背后一马缓缓上前,上负平躺着的尸体。
他数年与子分离,可即便再过多少个年头,任凭岁月如何狠心,他也能一眼看出自己的骨肉血亲。
他望向那马背上一动不动的儿子,哭喊道:“红杏你咋了,认不得你爹啦?给老子下来!”
老瘸子奋力向前一瘸一拐跑出几步,探出一只手摸了上去。
入手处,唯有彻骨的冰冷。
手中的馍馍瞬间跌落在地,滚出去好远。
他痴傻呆滞地转头看向弯着腰的苏年,好像明白了什么,弯下腰将沾着土灰的馍馍捡起放进怀中,使出浑身的气力将早已死透的儿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向茅屋里走去了。
嘴里碎碎念叨着:“你从小就倔,安安分分当个木匠靠手艺吃饭多好,村东头杨老大都说你一准要被大来头的人带走给官老爷做椅子去。再瞅瞅你现在,不听老子的话,非要上山跟人练武耍剑,江湖上斗心眼拼命,这不啥也落不着了。”
“老相家多少辈才出你这么一个。”
“你跟你爹一样,都不成器,心还比天大。”
“我的儿子没了”
苏年缓缓起身,将马拴在木墩上,背着大汉,也是跌跌撞撞地买酒去了。
而他走后,这小小的院子里响起了阵阵呜咽声,院子里的枇杷树也低下了枝叶。
一天一夜,苏年院门外灌下整整六坛黄酒,倚在墙边寸步不入。
台儿山死那么多人,本来不少他这一个。可他力竭后,面对近三轮数百箭雨,皆是相红杏一人站在他面前,就那样生生靠血肉挡下,寸步不让。
相红杏说要还债,偿命。
他算不清到底谁还欠谁,又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