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又磕了个头,一言不发地走,皇帝上前追了一步:“皇后最后一句话是给你的,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四个字,让蓁蓁站住了脚,她回头粲然一笑,笑里是伤:“皇上,我记得,我也想。”
说完,她飘然而去,徒留皇帝在屋内怔神,可片刻后就听见通往配殿的小门那传来“咚”的重重一响,然后是顾问行的一声惊呼。
皇帝快步走过去一推开门就瞧见了倒在门后的人。“蓁蓁!”皇帝抱起她的上半身,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一握她的手,果然掌心热得发烫。皇帝想也没想,一把就抱起了躺在地上的人。
蓁蓁原本只打算装着昏倒,她其实也没有把握皇帝会不会追过来。所以当皇帝抱起她的时候,紧张感一泻,她竟真的昏了过去。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晕了那么一会儿,但事实上似乎远不止“一会儿”那么短,她睁开眼睛,头顶烟灰色绣着桃花的帐子她认得,那是她亲手挂上去的,这里是坤宁宫她的屋子!
蓁蓁支起胳膊刚想起来,皇帝伸了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躺着别动。”
皇帝就坐在她的身边,神情比往日里见过的都要严肃,蓁蓁愣了一下便没能起来。皇帝扭过头道:“你过来。”
蓁蓁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发现屋子里还跪了一个人,这人膝行到床边蓁蓁才认出来是太医院从来只伺候皇帝的院判。
蓁蓁一时有些惶恐道:“皇上奴才没病,不敢劳烦院判大人”
皇帝“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也不接她的话,蓁蓁这下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只乖乖躺着让太医把脉。院判摸了摸胡子,问:“姑娘近来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蓁蓁知道这太医是在望闻问切,她有心犹疑片刻后道:“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就是有些累而已。”
“胃口可好。”
“尚可。”
太医点了点头,又问:“那荣”他突然一顿,看了眼皇帝,转身走到桌子边,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拿着纸走回来。蓁蓁反而有些不明白了,她本来是装病,但太医仿佛是认真了。不过当太医把那张纸递给她看时,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太医在旁急切地问:“如何,可是这样?”
蓁蓁咬着唇点了点头。太医听了摸着胡子直点头。
等了半天的皇帝见他似乎有了定论了问:“如何?”
宫中尚未除服院判还穿着素缟,不过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回皇上,脉息尚弱但错不了,姑姑应是有身孕了。”
皇帝神色一松,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有了丝丝笑容。“知道了,你去吧。”
蓁蓁已是惊若木鸡,手下意识地轻轻放在了肚子上。
“听见了没,都是要做额娘的人了,别再提什么要出宫的糊话了。”
此时顾问行从外头进屋,附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事关军务耽误不得,皇帝匆匆对蓁蓁说了一句:“你先好好休息,朕回头再来瞧你。”便带着顾问行匆匆走了。
他离开坤宁宫时不忘转头吩咐顾问行:“小顾子,去趟慈宁宫,把这事先告诉太皇太后和大姑姑。”
顾问行笑着哎了一声,扭头就走。
夜幕降临之时,苏麻喇姑回了坤宁宫,此时太皇太后已经换上了寝衣原准备要躺下了,苏麻喇姑这一回来老太太便打消了这念头。这才入了三月,夜露寒凉,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披穿了件厚袄子扶她到炕上坐。
“那孩子如何了?”
“人瘦得很,不过奴才问过太医了,她如今只是身子有些虚其他并没有什么,调理一番便能好了。”
太皇太后舒了眉头。“那时皇后带那孩子来这我见着就觉得是个有福相好生养的,太医有说是男是女?”
“如今月份尚浅还不知道呢。”苏麻喇姑想了想又道,“不过奴才带去的那盘酸白菜她一点不剩都吃完了。”
太皇太后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好好,酸儿辣女,那吴雅氏是个宜男相,错不了,这胎应是个男孩儿。”她又想起一事来,问:“那丫头如今还住在坤宁宫里吗?”
苏麻喇姑道:“是。坤宁宫如今没什么人了,那孩子口渴要喝口热茶都没有,奴才去时她正提了铜壶要自己去茶房烧水。”
太皇太后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心念也跟着转了起来。坤宁宫那地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养胎的地方,两个皇后接连都薨在那,尤其太子的生母还是难产死的。
“奴才瞧着也是可怜极了。”
太皇太后听了道:“这孩子也是个念旧情的,也不枉往日里她主子这样疼她。情深义重,钮祜禄氏没看错人。”
小茶壶里的水扑通扑通跳了,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沏了一杯热茶,太皇太后端了茶盅在手里想了想道:“皇上到底是心疼她,也知道求到我跟前。也是,这还得有个月才能瓜熟落地呢,还是得给她换个地儿养胎,这坤宁宫”
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苏麻喇姑接口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事,总要安排个人照顾她,奴才想着要不就让音秀去吧,这两个丫头一起进宫的,彼此感情都好。”
太皇太后放下茶盅,慢条斯理地看了苏麻喇姑一眼。“那丫头年轻毛手毛脚的靠不住。”
苏麻喇姑一听笑了。“主子这样说可是心里头有主意了?”
太皇太后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半眯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先帝在世的时候先后立过两位皇后,都是来自科尔沁左翼,第二位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这位太后一直不受先帝宠爱,连一儿半女都不曾生过,宫里还一直传言说先帝除了大婚那晚被太皇太后逼着在皇后宫中住了一晚,那之后就再没踏入过皇后宫半步。她不是皇帝的生母也未曾养育过皇帝,如今虽有太后的名分,不过也就依附着太皇太后住在宁寿宫里罢了,平日里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
蓁蓁如今就住在太后寝宫后的小院内,太后身边有一个蒙古送来的女奴叫哈日伊罕,性子像草原一样淳朴的人,连满文都说不利索,和蓁蓁在一起都是连比带画,蓁蓁闲来还会和她学几句蒙语。哈日性格开朗,倒是给了蓁蓁许多的安慰。
只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只剩了蓁蓁一个人。
她把手轻轻按在小腹上,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是她同皇上的骨血。
她最初是震惊,而后是释怀,如今是欣慰。她已经失去了绮佳,然而这个宫里又再度会有一个她至亲至爱的人了。
她垂下头对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轻轻自言自语:“孩子,你是来保护额娘的么。别怕,额娘也会永永远远地保护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皇后娘娘,是您把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来的吗?乱入的老爹:不,是朕一发入魂的有没有!
蓁蓁这样想着,心渐渐平静下来,靠着枕头睡去了。
一夜醒来天已大亮,蓁蓁起身准备起床,她一动略发出些声响,外面就有个女人低低说了一句:“贵人醒了?奴才伺候您起身吧。”
屋门洞开,有个女子端了铜盆进屋。
蓁蓁眨了下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哆嗦着泛白的唇,小心翼翼地问:“秋华姐姐?”
秋华点了点头,看着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脸,心酸地应了一声:“哎。”
蓁蓁不知哪生出了力气,让她一下扑进了秋华的怀里,秋华没曾想会这样,手中的水盆都被她扑的掉在了地上。“姐姐姐姐,主子娘娘不在了娘娘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啊”
她浑身颤抖,空洞的双眼里透着深深的惧意。秋华紧紧地搂着她,眼泪扑朔而下。“我知道,我都知道。”
蓁蓁紧紧抓着秋华的衣服,喃喃道:“主子走了,龄华姐姐也走了,她们非说是主子把我给了皇上,她们没人信我,没人信我。”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信你,主子不会的,她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蓁蓁怔怔地看着秋华,一切都变了,可是秋华没变,她的委屈秋华懂,她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有一块故土让她停留,她再难忍耐抱着秋华嘶声痛哭起来。
蓁蓁哭了半个时辰几乎哭去了半条命。秋华打了盆热水,给蓁蓁擦脸时,秋华几乎被她瘦得冒尖的脸颊膈得手疼,她心酸地别过头悄悄擦掉眼泪。一别不过数年,她的小蓁蓁,她回忆里那个活泼的小丫头竟然憔悴成了这样。
蓁蓁两眼还空洞洞的。“姐姐怎么在宫里我是不是在做梦”
秋华鼻子一酸险些眼泪就掉下来了。“不是做梦呢,你马上要生产了,照理是要派一个已婚的旗下妇人做嬷嬷来照顾你坐月子的。顾问行亲自来旗下问了我愿不愿意来,我自然是愿意的。”
蓁蓁的脸上闪过一丝安心,可忽然又不安起来。这月子嬷嬷可不是宫中那些杂役,日出进宫劳役日落归家的,那是要在宫里呆整一个月的。“那家里的事呢?姐夫怎么办?”
秋华的眼神暗了暗,一时没说话,半天才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我男人他在前线战死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着说着淹没在了哽咽里,抱着蓁蓁也哭了起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是了,谁能真正不怨呢?
两人又哭了半晌倒还是秋华先收住了眼泪,“傻姑娘,快别哭了,都过去好久的事了,咱们别再提了成不?”
皇帝负手站在这一隅小院,屋内的哭声渐渐熄了,他没有进去,他有愧。蓁蓁自从搬来太后这里,他翻来覆去、思前想后,他让顾问行去旗下找绮佳原本的宫女秋华,他记得当年翊坤宫就数秋华对蓁蓁最好,如果秋华能回来陪蓁蓁几天或许能好一些。
没成想啊皇帝望着一方蓝天,三藩的战事一打数年,没想到连绮佳原本安排好的秋华都
有秋华在身边,想来蓁蓁必能安心许多了。
“皇上,明珠他们带着安王的奏报等在乾清宫了。”顾问行在他耳边唤道。
“走。”
国事为重,皇帝如此想,却在踏出门的时候回头用蒙语叮嘱那个还在院子里的哈日伊罕。
“哈日伊罕,多逗逗你这个小姐姐笑。”
哈日伊罕入宫不久,还带着草原的习气,她把手放在心口,黑黝黝的面孔上是值得信任的笑容:“阿木古朗汗注,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