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谐此话一出,乔楷阳顿时幽幽一笑,道:“小谐啊,我得提醒你,我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但只要我接触到我从前用过的东西,就能获得与之有关的一切记忆。先前在山神洞府时,你不是也发现这一点了吗?”
“的确,但我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浩瀚殿的禁制,不止有口令,还有通行令牌。”辰谐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不过,那枚令牌已经毁了……前世正式赴死前,我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吞掉了它。现在,除了前世的我,谁也别想打开殿门。”
“怪不得你的灵魂会有胃病,我本来对此还挺费解的,原来是有这种缘由。”晓云驰顿时了然。“不过,那句‘除了前世的你’,不知是何意?”
辰谐道:“会在此出没的蜃影,可不止圣上的化身,以及神王军的兄弟们。讲道理,我怀疑,迁星将军当年作法时,多少怀着点心思……”
“她那道神术,既复刻了所有羽飞民的前世,又能让此地亡魂在白日维持生前状态,与未死时无异,这导致很多人忘了自己已死,反而坚固地认为世界一直如此。我没有中招,还是因为继蕙娘娘的令牌,其他人却没有这种好运。”
乔楷阳顿时皱起了眉,疑惑道:“她为何要做这么多莫须有的准备,难道她还想复国不成?”
“或许她真的想过呢,毕竟她手下也有一部分前羽飞民。”晓云驰说。“就算她没有这个打算,那些前羽飞民中,也总会有几个想复国的。”
辰戌真却说:“这种事是不能发生的,否则我也不必封存神国历史。那个时代的伟大与荒诞,所带来的一切影响,绝非后世之人所能承受……他们会因此陷入快速轮转的恶循环。”
他说至此,撑着身子坐起来,与晓云驰对面而坐,叹息道:“我前世身为璀星君的同时,也兼任宝财神,神号为‘无行’。”
“在我将一身福运交予灵山前,凡我宫观所在之处,其地无论丰足、苦厄、枯竭,皆能转化为土木间恒生奇珍,众海河常生金玉的宝地。”
“与山君们所拥有的赐福权能不同,这种转化能力并无限制,唯一的媒介只是我而已。”辰戌真抬起左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颇有些怅然。“在我身为铸世神的岁月里,我的宫观遍布天下,我的赐福遍及云英……”
“他们奉我为一切财富之主,对我一神的信仰甚至远超神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福运。”
“而这份福运,最后给这世界留了一个希望,也给本已一无所有的我,留下了一个……让我能重享神生,不留遗憾的机会。”
“殿下,您觉得,神境诸神当中,除了璃君,以及诸位铸世神,和身为例外的您,还有谁能在短短五万年里,拥有这样的福运,并将这福运对全天下的众生,毫无条件地开放共享?”
“若再没有谁能这么做,如神国这般的王朝,假使一直延续下去,最终又会落得什么结局?”
晓云驰静静地听着他这些话,只是沉默着,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这些问题,实非以他一人之见,就可以盖章定论的事情。不说别的,只说那能够改换天地的赐福之术,除了诸位山君、帝君,还有得了赐福权能的乔楷阳,就没其他神能做到,更遑论进行模仿。
再者,自璀星君昔日辞世后,至今日为止,云英再未出现过宝财神,连疑似继者都不曾有,可见璃君与时神,甚至星天神的师父、他的老师对此的态度——
祂们真正认可的宝财神,只有璀星君一个,再无其他,璀星君陨后,宝财亦绝;若有旁的神想延续,甚至复刻这份传奇,则必将遭逢天谴,为神境诸神所不容。
在这种前提下,不提其余诸国,就连曾被这份福运维持过的火鸟神国,若想再延续下去……保不齐就得开罪于三神。此等情况,换做是他,也不会赌三神的心意,璀星君也正是明白这点,才会在自己神陨后,彻底封存神国历史罢?
但他不知道的是,假使殷樘得知他这理论,必然得先气个仰倒,再给他两个脑瓜崩。堂堂的命源之主、众水之神,至于因为这个就降灾吗?当然不,只是没谁敢赌祂不降灾的概率罢了!
抛开殷樘不谈,此刻的晓云驰,照这个论点思索了很久,才缓缓再度开口道:“神国不能复国的原因,我已经明白了。但,你当年封存历史,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很明显么?”辰戌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绝望地笑着,反问了一句。“殿下,您为何一直没有与您的爱人结契?”
为何?晓云驰想着那原因,一时哑口无言。他有太多的担忧了,怕自己不能一战成功,也怕莫名其妙的分道扬镳,更怕自己某日突然死亡,连累得嘉长川也不能好好活下去……
他一边可耻地恐惧着这些可能,一边卑劣地想要与昔日所惮、如今所爱长相厮守,甚至不惜把对方塞去他的母星,提前与他的家人共处——即便他很清楚,这种做法其实很极端,万一中途有变,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还能怎样呢?在走到最后那一步之前,他绝无可能回归寻常,原初魔祖的党羽,也不会愿意让他,甚至是与‘众神之子’这个称谓有关的人正常地活着。除了尽可能地将无辜者聚于麾下,以求保其无恙,他难道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
思及此,他忽然就明白了,璀星君选择封存历史,也不一定全是为了所谓的大义——
就像他第一次听闻,沐雨星曾有过那样一段历史时,他就知道,若任由这段历史流传下去,后人未必能正确看待神国时代的人。既然生存在那个时代的人,都无法逃离可能的质疑,那么,身为神国之主的乔楷阳,又会被如何评价呢?
于是他说:“毫无疑问,你很爱他。只可惜,情深不寿。”
他此话一出,辰谐立刻伸手,拉着尚不知所以然的乔楷阳,回下方行宫顶上去找晓长信了。有些话不是他能听的,更不是现在的乔楷阳可以知道的……总而言之,他俩还是走吧!
他们走后,辰戌真苦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道:“半劫余的寿数,不短了。”
“殿下,我作为璀星君的一生中,做过山神,当过王,有过无量功德,享过无比丰盛的祭祀,也拿过极丰厚的俸禄,旁的凡人或神明,未必就能有这么精彩的一生。”
“这一切经历,只在二十万年间。因着这一份荣耀,我就连上天述职,都不必对谁卑躬屈膝,甚至能与璃君闲话家常,和时神平等相处。”
“而带给我这一切的……”他缓缓低头,望向正被辰谐扯着,向行宫屋顶去的乔楷阳,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柔情。“是无限君,也是一切众生。”
“无限君那赤诚的爱,构成了我神生的主干,让我有了理想,有了愿望,不再被迷茫所困扰。众生对我的信仰,则赠予了我足够的勇气,以及无尽的、始终支持着我前行的力量。”
“为了他们,我可以无所畏惧。”辰戌真这样说着,缓缓握起了拳。“但……正如您所见,我在这方面,还是太过于自私和想当然了。”
“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时,我只想到了无限君的名声问题,却没有细想过,我离去之后,他该如何面对这场永别,又该如何像从前那样,坦然无畏地活着。”
“那时我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知道身后事,所以既没有安排那么多,也来不及安排那么多,直到……”
“直到他的心复活了你。”晓云驰打断了他。“看过他全部的前世记忆后,你仍然会觉得,自己当年死得好吗?”
“您又何必诛我的心呢?”辰戌真笑得惨淡。“纵我有无限懊悔,也无法再改变过去。我的福运与神途,早已在过去消耗殆尽,如今还能撑着,也不过是借了无限君的命罢了。”
晓云驰遂问道:“也就是说,你与阳哥,现在是共享寿命和神途的状态?”
“是,也不是。”辰戌真点点头,又摇摇头。“无限君前世在克化神木之战中取胜后,神魂几乎濒临消散,无法可救,无奈之下,我便向灵山神祈愿,换了半条命给他。”
“由于这个原因,他前世最后的那十万余年,用的是我的神寿与福运。而他的神心复活我后,它们又回到了我身上……这是白琛告知我的。但他和辰姈并不知我神途已毁的事实,我也没有将此事告知过他们。”
嗯?晓云驰微微地蹙了眉。“白琛怎么会与你说这些,你的今生,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今生复活后,退化成了人类孩童的模样,险些被大魔神盯上,危急时刻,是他找到了我,并庇护我至今。”辰戌真说。“为报答他与辰姈,我在恢复神力后,就加入了先锋部,帮他们收集各种凡人无法获取的必要材料。”
“什么必要材料?”晓云驰问。
辰戌真见他问,便凭空取出一串白玉数珠,指着上面的裂痕道:“能修复星神枢的材料。诸神之战后,白琛的星神枢就变成了这样,非百还丹不可修补。但此丹极难炼,仅材料便高达百种,甚至还有三味药,疑似并不存于世。”
那数珠共一百零八颗珠子,每颗子珠都刻着九簇以紫矿彩描摹过的紫荆花,唯有母珠上单独刻了一块金彩龙影玉璧;塔珠平平无奇,络绳是疑似某种筋的透明绳,流苏上穿着八颗金银珠,以及一颗扣在小香笼里的七彩球。
其美则美矣,却被遍布每一颗珠子的裂痕,彻底毁了完整性,令其看上去不似珍宝,反而像什么将毁的废品了——着实可惜!
晓云驰盯着那颗七彩球看了一会儿,又稍稍打量一下数珠上的裂痕,才追问道:“哪三味药,竟如此难寻?”
“药王树的根须,凤凰涅盘的灰烬,以及昼夜之龙的龙蜕。”辰戌真叹道。“这百还丹的丹方,是慧心真君写给辰姈的,应该不是假方。只是,这药……着实闻所未闻。”
“药王树的根须?”晓云驰笑了。“这个简单,从我那株化神木下挖点儿,不就有了?”
“凤凰涅盘的灰烬,不也很好找吗?”乔楷阳突然爬上云头,从臂鞲里掏出一只透明自封袋,凭空抓出一大把红色的灰塞进去,将袋子掖进了辰戌真手里。“我烧自己留下的灰烬,比那些凤凰烧的灰管用多了,就用这个就行。”
辰戌真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去拍他的头,同时怒道:“你不知忌讳为何物吗?用自己的残骸修补别人的神途,可是会影响自身神途的!”
乔楷阳一边躲掉他这发‘攻击’,一边大叫道:“可凤凰如今已极其稀有——”
“那也轮不到你来牺牲!”辰戌真愈发恼了,改掌为拳,一拳锤在乔楷阳额头上,打得他眼前好一阵发花。“若辰姈当真拿了你的灰烬去炼丹,你可是会实实在在折去一千年神寿的!”
“我,你——唉!”乔楷阳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白琛也照看了我十几年呢。”
“你以为这份恩情需要缴费吗?”辰戌真白了他一眼。“早在两千余年以前,他就收过利息了。你前世在神墓里留的财宝,能供应联盟上下浪费二十万年,他养我们俩,根本稳赚不赔!”
“多少?”乔楷阳大为震惊。“整整二十万年,还能浪费?我真的存了那么多吗?”
辰戌真无奈道:“你能相中的任何一件宝物,在兑换成物资后,都能供应整个联盟用上一年,你能看上的陪葬品只会更好,当然值这个价格。所以说,真要深究起来,不但你不欠白琛什么,他还倒欠你一笔巨款呢。”
“难怪他给我开高工资,合着那还有我的钱,亏得我还以为自己赚了。”乔楷阳顿时有些惆怅。“不是我说,他有时候真的好狡猾啊。”
“你呀。”辰戌真笑得无奈。“这些事情,但凡你找白琛问一问,他也就告诉你了。”
“我,我哪儿好意思问……”乔楷阳摸着鼻子讷讷。“这都是些小事,哪里好麻烦他。”
辰戌真却笑道:“他不会嫌麻烦的。阳哥儿,四师兄年纪大了,再不能像连决同志在时那样,可以自由地享受孤独了。你有闲时,若能多与他说说话,他会很高兴的。”
乍一听到年纪问题,乔楷阳顿时僵了一下,随即长久地沉默起来——
是啊,不知不觉间,就连富有热血、永远像年轻神一样的白琛,都成了星天神间的老牌神。已然转世重生的他,却实在地重新年轻了起来,对时间没了概念,总觉得未来离自己还远,也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去尝试任何事……
他与白琛之间,已然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啊!他的心境变了,白琛却尚未改变,当他像今时人一样,以对前人的方式对待白琛,还未能脱离过去的白琛,又该有多难过?
就像辰戌真明明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却全然没有鲜活的样子,还总在说对于他而言,早已经如梦如幻,似一场泡影的往事时,他不也一样地感到难过,甚至会觉得恼火吗?
若非他终究无法超脱出过往,他宁愿辰戌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别做,更不要再用往昔诸事折磨自己,只管去过天下星系居民的生活。联盟算是个难得能过太平日子的地方,就这样把过去都忘却,好好地活出自己,不是很好吗?
但他做不到对辰戌真说这种话——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如果辰戌真,甚至于他,的确能放下这些,白琛就不会安排他们来这里,找回他散落的记忆与权能。倘若他们当真缘分已尽,他不会在看到辰戌真惊惶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他们的故事还没结束,至少现在还没结束。等到走完了这一遭,若他们都能真正放下过去,走向新生活的曙光,他们才能永远地忘记这些。到那时,相忘江湖也好,重新相识也罢,总归是重获了自由,也就不必再为情谊而纠结了。
思及此,他缓缓抬起视线,注视着辰戌真那紫棠色的招子,唤道:“阿真。”
“哎。”辰戌真笑着应了一声。“怎么了?”
“如果,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会需要它吗?”乔楷阳试探着问。“你会认为,这是累生累世求而不得的良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