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如晴天霹雳,乔楷阳闻言,大惊失色。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即便时至今日,琉璃君已无任何在世化身。
“嗯,确有这种可能。”嘉长川顺着这思路,冷静思索片刻,认同道。“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她撤去自己神观的行为。”
他只知灵山有事,却未往琉璃君身上想过。经此联想,很多事就有解了,比如诸神之战时,琉璃君为何一定要在玉姬星系召集诸神,而不是先将原初魔祖引至别处,再召集诸神。
“云英的诞生之日,距此时代已过于久远。”晓云驰把话接了下去。“神境与魔境共处于同一灵山,魔境资源枯竭,按理来说,神境也会有不及从前之处……”
“在正神们的福运耗尽前,神境不会这样。”乔楷阳打断了他。“我猜,魔境之所以如此,多半是因为负责守护玉姬星系的魔境神,出了些不为人知的问题。”
“即便祂还能做些什么,灵山能提供的资源,也不会一如往昔。”嘉长川斟酌措辞后,如是道。“而依据常理,魔境这种情况,不像是资源枯竭,更像是在经历‘坏劫’……”
“也就是说,我们所在的星域,很快就要进入毁灭期了?”晓云驰缓缓地揉了揉眉心。“之所以会出现众神之子,也是因为这个?”
“可以这样理解。”嘉长川没有否认。“不久前我登神时,智慧神亲自下凡,应该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她担心你出岔子。”
“是吗,那我还得谢谢她。”晓云驰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但为什么你们不早讲清楚,作为众神之子的我,不仅得拯救天下苍生,还要对抗原初魔祖?”
两神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难道他们要说,真正的璃天神,从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无论有没有众神之子,都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直至自身将死,才会考虑将这职责托付于旁人吗?
“算了,也不能真的怪谁。”晓云驰叹口气,撤下壁垒走开了。“只怪我还不够聪明,没能想到这一点……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你们先自便,有事再找我回来。”
嘉长川下意识想拔步跟上,却被乔楷阳伸手按住。他回头瞪乔楷阳,却见他神情凝重,仿佛见到了不可显形之物。
“有恶缘想缠上你,你知道吗?”待晓云驰走远,乔楷阳才低声道。“趁小驰不在,你告诉我,你和极夜星,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提他做什么?”嘉长川皱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根本不认识他。”
“哦,是吗?”乔楷阳伸手,攥了一下嘉长川的手腕,让一直试图缠绕他的那黑线显现出来。“可他好像不这么觉得啊。”
“这什么东西?”嘉长川大惊失色。
“极夜星的怨念。”乔楷阳在手中燃起神火,看准那黑线,一掌拍了上去。“你最好谨慎一些,他好像想找你履行前世因缘。”
嘉长川差点没大叫出声。“他没事吧,为什么要执着于无缘无分的事?”
若他与极夜星有缘,早在他还是极昼星时,这因缘就该成全。可偏偏极夜星到极昼星系时,他因神力消耗过度,正在闭死关,不可能见客。后来他们先后神陨,更是无缘相见了。
可以说,排除极夜星化为镇守星神枢一事,他们再无任何缘分可言——
黑线疯狂扭动着,在金红神火中燃成灰烬。一阵风忽然刮来,将那点儿灰烬吹得漫天飞舞,很快便令其不见踪影。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乔楷阳也很困惑。“他不是自有因缘吗,为什么还会来找你?难道,是因为你总和小驰待在一起,所以……”
嘉长川闻此言,大惊失色,立刻朝晓云驰离开的方向追去,步履匆匆。要是极夜星真找来,见奈何不了他,就一定会去找晓云驰,这可真是造孽啊!
乔楷阳没问他要做什么,毫不犹豫跟上了,默契一如他们还是同伴时……
却说晓云驰。
他与两神分开后,独自漫步在迎麟宫街巷。身边繁华错眼而过,他却毫无波澜。倒不是无心游乐,而是此时此地,这些伴随着危机的热闹,并无意义。
因为即将举办盛会,整座迎麟宫动了起来,人们走街串巷地递消息、送物品,生怕盛会不够隆重。身着主家族服的族子们,也戴个口罩掩了面容,混在人群中帮忙。
此时此刻,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全都面带喜色,恨不能手舞足蹈。风神沉眠了太久太久,他们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太久了。
晓云驰听着人们的欢喜之语,再怎么能保持平静,也不觉想起了往事。
沐雨主星上的长夜观,每隔十年,就会倾举观之力,举办一次神游会,以庆祝昔日夜神返乡下凡的日子。
彼时,靖氏和英氏会各派出一位圣女,令其共领信众,簇拥着以纱掩容的夜神像,从长夜观出门,登上长佑河中的花楼船,一路歌舞鼓吹,行至南北半球交界处,再原路返回。
此行程共计十日,而这十日恰好是假期——无他,夜神首次正式下凡返乡之日,正是沐雨星立国之时。在放国假这件事上,沐雨皇室向来很积极大方……
他正欲继续回忆,一位黑发栗眼、怀抱罐鼓的歌女,忽然朝他迎面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她敲起热烈的鼓点,引来众人目光,又顾自减缓鼓点,跳起舞,悠悠唱道:
神无名兮花未灵,君恋花兮花恋君,
还故缘兮成此世,察不及兮落红尘!
本应此生归宁静,却闻神去难复还,
执念生兮滔天怨,弃此身兮入轮回!
唱至此,她放下罐鼓,踩着舞步挪到晓云驰背后,伸手往他身上一挂,附在他耳畔唱道:
此心几时得宁兮?此意几时得平息?
识花一笑踏云去,追月逐星至永日!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踩着舞步挪开,寻回罐鼓,优雅地融入人群,不见踪影了。围过来的人群感慨一阵,也匆匆作鸟兽散,仿佛不曾凑过这个热闹。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晓云驰皱着眉,心想。歌中的‘神’是何人,那‘花’又是哪一位,他半点都不知。那歌女究竟是谁,她所唱歌词中的暗示,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几步之外的人群中,前来寻人的嘉长川和乔楷阳,正铁青着脸面面相觑。晓云驰不认识那歌女,他们可是的的确确认识的!
“现在该怎么办?”乔楷阳的语气有些麻木。“真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得看他对于往事,具体是个什么态度。”嘉长川感到头痛,揉了揉眉心。“若他是打算利用旧缘,倒还比较好处理,就怕他真的有意。”
“你今后会变更心意吗?”乔楷阳冷不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即便那会伤害到小驰。”
“不,我不会。”嘉长川摇头。“我不可能那么做,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同时,原地沉思的晓云驰,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歌女,竟是说的神语。难怪,难怪周围人没觉得有哪不对!
既如此,她是故意来找他的?可为什么呢,他又没有跟谁——不,不对。
他忽然想起,七星天神中有位极夜星,霜临仙正是由祂所化。而嘉长川曾是极昼星……加之那歌女与他多有似处,如女版的他一般,他大概能猜到,这位歌女,究竟是何人造访了。
思及此,他一下子绿了脸,同时深感反胃,仿佛细嚼慢咽了十只苍蝇。
这种续前缘的事,就该去问当事人嘉长川,为何要来找他的茬?是他能劝嘉长川改变想法,还是他能决定嘉长川的具体做法?
他越想越觉窝火,遂转身拨开人群,朝歌女离开的方向去。一个原初魔祖已足够难搞,再来这么个不知所谓的,他的日子还过不过?
“小驰,小驰!”见晓云驰忽然臭脸,乔楷阳心中一悸,连忙追了出去。“冷静点,别去!就算追到她也没用,那根本不是本人!”
嘉长川早已有所准备,比他追得更快,甚至用上了瞬身法,转眼堵在晓云驰面前,一把将他拉过来,不算太温和地圈进臂弯。
趁晓云驰奋力挣扎,将要冲他发火前,他抚抚怀中人的后脑勺儿,叹声轻语道:“殿下莫恼,当心身体。”
殊不知,这话正中雷池。晓云驰本就烦闷,当即推开嘉长川,怒极反笑道:“本王万事皆好,天生神体永无病苦,不劳神君关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发火,但他完全冷静不了,更没办法平复情绪……因为,如今要他做出舍弃对方的决定,他竟自觉已做不到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也绞成了一团,牵缠似有所猎获,正收紧骨节的蟒蛇——
“永无病苦,并非不会感到疼痛吧?”嘉长川并不把这气话放在心上,态度依旧温和。“殿下在恼什么,与我说说可好?”
设身处地,若被挑衅尊严的是他……此举虽无甚实质伤害,但到底恶心,晓云驰如此反应,全在情理之中。加之近期事件几乎无一顺心,换作常人早该情志不畅,哪能忍到现在?
“你全都看见了,哪儿还用我说。”晓云驰将脸转开,不想看他,语气缓和了一点,但不多。“等他显露出真实目的,你打算怎么办?”
“那得看他想做什么。”嘉长川意味深长。“若并非谋利……不好意思,我绝无可能同意。”
晓云驰笑笑,并不当真。据往日因缘算来,他并非嘉长川的正缘,若有朝一日,年轻的神君转身离去,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缓缓抬手,将掌心附于上腹处。这胸膛的深处,安置着容纳一方广阔天地的神冢,那因缘而生的神芍花树,也依旧安静的开着花。
除了真正的沐雨星人,无人知晓,神冢体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由于他们的能量,具有神力的特性,所以,与之匹配的神芍体者,世上只会有一个。
若终此一生不遇其人,也就罢了,若遇到,却还要两相分离,神冢的能力,便永远会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缺陷。
他们不能自动吸收能量,也不能百毒不侵,而这两项能力,却是可从神芍体者身上获取的。若得以补全,他们就能远超自己的匹配者,成为真正的沐雨战神。
但当神芍体者斩断连结,他们获得的能力,就会永远消失;因此,有些神冢体者,在获得匹配者的能力后,会毫不犹豫将其灭口,彻底杜绝被‘叛变’的可能……
先前治愈原初魔祖毒素时,他已获百毒不侵之能,自动吸收能量的能力,于他而言则并无意义。他能造生神力,要外来能量何用?
等等——他忽然想到,霜临仙诞生的时代,沐雨人已有特殊体质。那么,极夜星会来找他的茬,是为了嘉长川的神芍体吗?
思及此,他看向不远处,正极力放慢脚步,缓缓向他们走来的乔楷阳,道:“阳哥,你那里有自由神的通讯码吗?”
晓无霜究竟有没有找过匹配者,嘉无双一定知道。他敢笃定,嘉无双那么在意晓无霜,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了解对方的机会!
“有,当然有。”见他情绪平复,乔楷阳狠狠松了口气,快步走到二人近前。“你要问他什么,不是些不能提的事吧?”
“当然不是,放心好了。”晓云驰笑得纯良,宽慰他道。“就算真有什么不妥,为难的也不会是你,只会是他。”
乔楷阳看着他没温度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小祖宗,不会又打算做点啥吧?他如今虽年岁不大,却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走走,找个安静的地方。”几番思索,行阳星君放弃了挣扎,指指不远处的迎宾馆。摊上这么个祖宗,是他今生自找的宿命。“大庭广众下,还是收敛点的好。”
“好,好。”晓云驰笑眯眯地应着,好似一只半睡半醒的虎。“阳哥你先去吧,我等一下就来。很快的,要不了多久。”
“哎。”乔楷阳随便应一声,走开了。
他这一走,气氛顿时变得尴尬。晓云驰看向嘉长川,反复试图开口,终究欲言又止。他刚才真该死啊,这一切又不是嘉长川的错!
“没关系,我懂。”嘉长川伸出手,在晓云驰头顶重重揉了一把。“下次冷静点。”
“我会的。”见道歉失败,晓云驰一时不知该把目光往哪放,只好垂眼注视地面。
紧接着,他却听嘉长川道:“殿下不必失落,毕竟,这也不是你的错。”
他诧异无比,忙抬头看去,却见那年轻神君笑意俨然,仿佛方才事一如浮云。
晓云驰实在是惊讶坏了,他第一次见嘉长川时,这人是个什么性情,他还是记得的……可他都这么对他了,他居然完全不生气?
“既然做了神,总要有些改变。”嘉长川心知他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殿下曾说我是许愿神树,而一棵根深蒂固的树,无论面临何等风雨,绝不会动摇根系。”
“同理,身为神明,若不能宽容地对待一切,又怎能做好神明呢?”
晓云驰闻言,心中愧疚、欣喜与失落并作。他为嘉长川有所悟而喜,因他的坏情绪而愧疚,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
紧接着,嘉长川缓缓抱住他,道:“但我始终会对你格外宽容些。”
“我受你恩惠而为神,当因你之喜而喜,因你之忧而忧。我情愿不惜一切,实现你心中所想,只盼你能常生欢喜。”
“若要我就此辞去……”他说得缓慢而郑重。“倒不若取我性命,以报殿下之恩。”
“别说混话。”晓云驰拍了他一下。“好歹为你母亲想想,她不会希望你有事的。”
“你不了解她。”嘉长川收回手,摇了摇头。“若我背信弃义,她多半会大义灭亲。云锋诗氏的道德教育,总比世人所循更严苛几分。”
这倒是真的,晓云驰想。如若不然,诗氏尚居于沐雨星时,决计不能从沐雨开国时期,延续至征伐神诞生时代,仍不被皇室忌惮,甚至还能一直受历代晓皇照应。
但这并不能代表,诗梓约不爱自己的儿子。若她心中无母爱,当常界神暗示她,嘉长川可能会命运坎坷时,她又是因何而生恼怒,从而去与常界神正面对抗的呢?
“我说这些,没有抱怨母亲的意思。”嘉长川抬步,朝乔楷阳离开的方向去,不忘牵住晓云驰的手。“我只是……”
“没关系,我懂。”晓云驰笑了笑,没让他把话说下去。“都是贵族出身,谁还没体验过森严的规矩了?”
话虽这么说,他那是压根儿不怎么守规矩。可他父皇和母后,也没强迫他遵守不是?
嘉长川对此不能更赞同了,即便他做人时,也实是个违背祖宗规制的典范……
待他们走进迎宾馆,问明乔楷阳所定房间,又证明了与订房者的关系,在前台客服的注目中上到顶楼,站在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外,还没敲门,就听到了乔楷阳的惊呼声。
“你不是吧!”他相当惊讶。“你的朋友他是死是活,你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见房中人大约无暇应答,嘉长川摸了摸门,将神力融入刷卡器,顺手‘刷’开了门,推门而入。晓云驰紧随其后,并随手关上了门。
他俩连脚都没站稳,就听见乔楷阳的通讯器中,传出了嘉无双的声音。这声音甚至说了个很刺激的消息,把他俩‘炸’得外焦里嫩。
“我得再提醒您一次,乔楷阳大人。”嘉无双的语气有些烦躁。“我和无霜不是朋友,而是神明与同命神的关系,他是神,我是同命神。我把话说到这份上,您难道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