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乔星绮站起来，用神力在地上画了个传送神阵，拉着纪霄径直踩进去。“我们去见我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能与神对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穿过神阵，两个少年抵达了人神圣皇居住的众生宫。但当他们请卫兵通报时，卫兵却将他们拦在了宫外，还说，圣皇不在。

乔星绮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儿，又画了一个传送神阵，拉着纪霄，直接传送进了魔境神居住的星棋灵宫。

正和儿子下棋的魔境神赫莉谛妮，被闯入的少年们惊了一下，遂放下手中棋子，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请殿下听此言……”乔星绮讲了那段预言，又将后世神术失传的事讲给她听。

赫莉谛妮听完，顿时皱起了眉。

其子萨兰谛闻，见母亲为此烦心，缓缓道：“母亲，事情尚未到来，还有转机。”

“说得也是。”赫莉谛妮松开眉头，用造物神术给两位少年添了座位。“生灭骤来，生灭骤来啊……我和那个东西斗了数万万年，我就想知道它还能把我怎么样？”

“母亲，请切忌轻敌。”萨兰谛闻神色骤变。“那可是一位法——”

赫莉谛妮抬起手，打断了儿子的未尽之言。有的事情，并不是旁人能知道的。

“我也是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她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它太过古老，欺骗性也极强，就连祝琉璃，都不一定知道它是什么。我身为魔道法则，却屈居其下，何以甘心？”

过于傲慢，这是纪霄对魔境神的第一印象。并且，因为有自己的骄傲，不能忍受屈居人下。若非琉璃君有非同常神之处，这位魔境神殿下，想来是不会留在云英。

“我去多宝灵宫一趟。”赫莉谛妮揉着眉角，抄起她的双角兜鍪，离开了星棋灵宫。“萨兰达，帮我招待一下这两位小客人。”

“是，母亲。”萨兰谛闻起身送她，但并没有送到殿门外。

纪霄没忍住，多看了萨兰谛闻一眼。他感到很好奇，神不是不能有子嗣的吗，魔境神为何会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我是心血化成的神。”萨兰谛闻感知到纪霄的思想，答道。“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是眼睛，一个是泪滴。”

好诡异的话啊，纪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那两个姐姐，还有这位，居然是这样来的？魔境神真不愧是创世神啊，哈哈。

“你们还有事吗？”萨兰谛闻给他们倒了两杯透明无色，但散发着清香的茶水。“没事了的话，喝完这杯茶就走吧。”

“这是化神木叶。”乔星绮认识这个，扯了扯纪霄的袖子。“喝吧，喝完了就走。”

两人在萨兰谛闻的凝视下，迅速灌下了那杯温热的茶，画出神阵，准备离开此地。

神阵发动的瞬间，乔星绮又说了一句预言。“眼睛与泪滴随山而去，唯有心血长存于世，继承母亲的法则，化为新的无上之主……”

目送他们的萨兰谛闻，骤然僵在原地。

当他们回到祈绫宫，雷殊相还在园中等着，那架大秋千上，却多了个捧着茶杯的圣皇。两神旁若无人聊着家常事，突出一个闲情逸致。

圣皇神情和善，但因为儿子玩了失踪，每句话都在揭人短处。雷殊相被他弄得没辙，要不是还要等纪霄回来，他真的很想跑掉。见两个少年回来，他才总算是如释重负——他的耳根子到底能清净了！

圣皇则向乔星绮招手，要他到自己身边来。乔星绮缩了下脖子，小心翼翼坐过去，贴着自家父亲，坐得颇为端庄。

“被空间从未来带回之人，命运之子。”圣皇看着纪霄，逐渐兴致盎然。“你的使命是什么，你的确半点不知么？”

“我的使命要从何而来呢？”纪霄两手一摊，神情无奈。“我只是一个被空间迫害的可怜小孩，命运之子什么的，我愧不敢当。”

此话颇有些狂气，雷殊相不由暗暗为他捏了把汗。人神圣皇虽性情温和，却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否则也管理不了下面那一群圣王和贵族。被如此直白地反驳回去后，圣皇会怎么做呢？

“说的也是。”圣皇笑着。“但，就如你所说，只是像旁观者一样看着，可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我说，我有办法送你回去，你会怎么做？”

纪霄看着他。“四年过去，我的父母早该有了新的孩子。我如此突兀的回去了，是否会让他们感到为难呢？”

一国不可一日无主，大族也不可一日无主。少族长没了，当然要再立一个少族长，总不能让这一职位始终空着，最后叫小人钻了空子去。那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灭顶的灾难。

四年前，他偶尔也会想，父母是否会想他。但在看过大半世界后，他发现，在主位者眼中，还是安稳的局势更加重要，不安稳的因素，都是合该被消灭的因素。

如今的他，就成为了这种尴尬存在。

他是族长的儿子，不能做对家族不利的事。他的族长父亲，也不能做对家族不利的事。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他回不回去并不重要，但……他总归不能让母亲为难。

圣皇一时无言。如此洒脱的少年格外少见，但这份洒脱背后，是真的已看透了，还是无情，是绝望？

他只好换一个话题。“听说，你用武械解决了雷鸣星的雷池？”

“算是吧。”纪霄不太确定。“只要仪器不坏，就不会有问题。”

“真是天才。”圣皇感慨一声。“若不是我没有女儿，我都想把你留下做未来驸马了。”

雷殊相很大声地咳嗽两下。“圣皇，麻烦注意措辞，纪霄还是个孩子。”

乔星绮也插了句话：“父亲，铃花皇室一脉，命中无女。”

圣皇拍了儿子一下。“我就是想想，你这孩子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圣皇陛下，您日理万机却亲自来此，不妨说说看，您希望我做什么？”纪霄打断了他们的话，有些不太耐烦。“我尽力而为。”

“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圣皇拍拍乔星绮的肩膀。“就是暂时留在神愿星，多来祈绫宫几趟，让我的儿子能高兴点，别每天为那些大事发愁。小小年纪就忧心国事，迟早头发掉光……”

乔星绮捂着头发，跳下秋千跑掉了。祭乐神很喜欢他的头发，要是他真变成秃头……万一被祂讨厌了可怎么办？

“也不是不行。”纪霄抱起双臂。“但您得给我准备武械材料，让我有个地方练习手艺。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圣皇乐了，这有何难？果然，天才小孩也是小孩子，真容易满足啊！

“我劝你别放心太早。”雷殊相提醒圣皇道。“纪霄这孩子，手艺好的有点过头。”

“没事，迎神山地方很大，足够他折腾了。”圣皇毫不在意，左右神愿星的神术运用极发达，来点儿刺激也无所谓。“主君您呢，要是不放心，可以一起留在这里。”

于是，纪霄和雷殊相，暂时留在了神愿星。因为他们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圣皇想了想，干脆命人在祈绫宫附近，建了一座新的别院。

有神术加持，再加上有现成模板，建筑队的赶工速度极快，历时三天便完成了整体建筑，还备好了家具和武械材料。就连在后世体验过‘最快的速度’的纪霄，对此都赞不绝口……

搬进新居那天，纪霄用带出来的工具，在最偏僻安静的院子，搭建了一座后世风格的工作室。它和他父亲的工作室布局相同，曾几何时，他常常坐在那里，完成族学布置的作业。

根据后世新造名词，他的遭遇被称为‘穿越’。时隔四年，他虽然开始了新的生活，却依旧没能忘记过去。而没有彻底脱离过去的新生活，真的能成为新生活吗？

当圣皇来查看他是否住的满意时，他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也很怀念曾经的时光——尽管它们一去不回。

圣皇望着空中的流云，回答道：

“所谓‘生活’，就是像时间一样，不断前进着的事情。不曾前进的事物，在这世上，是绝不会有的。即便是诸国所依凭的星球，也是在不断燃烧着，以供给其子民的呵。”

说到这里，圣皇将手搭上纪霄的肩膀，目光悠远。“人所做的一切，总在成为过去。既然总会过去，又何苦长久挂碍？”

这话听着相当刺耳，仿佛曾得到的温暖，曾经历的美好，尽是一文不值之物。可倘若过去并不会成为‘过去’，又有谁会怀念它、憎恨它？

“是啊，总会成为过去的。”纪霄闭上眼睛，语气释然又绝望。“请回去吧，陛下。我恐怕……没有心思招待您了。”

圣皇收回手，转身，缓步穿过花园，离开了这座庭院。他没有试图劝说纪霄‘想通’，强行释怀伤痛，是沉重且残忍的事，稍有不慎，就会为此失去一生。他不能加害于他。

接下来的一个月，纪霄上午在祈绫宫陪人，下午去迎神山深处试武械，晚上改进武械构造。他太想做出神术武械了，那一定很有意思。

乔星绮对他的技艺很感兴趣，闲暇时间就会和他一起进山做试验，并提出一些建议。博览神术的他，在‘神术与外物的结合’这一课题上，给予了纪霄不少帮助，甚至让纪霄对神术有了全新的领悟，进步速度愈发地快……

第二个月的第一天，纪霄成功将雷法与武械结合，做出了一只金色的神环。经过调试，确认它没有问题后，他将它给了雷殊相，并说：

“主君，您四年前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只好做点不起眼的小东西，让您在战斗上得便。只要注入神力，它就会自主协助您。”

雷殊相刚想答些什么，忽然感到掌心发烫，便止住了话，抬手查看端详。随后，他看着掌心亮起的七彩‘召’字，震惊无比——这是琉璃君的召神令，发生了什么？

“纪霄！”乔星绮忽然闯进庭院，满眼惊惶，不复理智模样。“那座战场，不可以去！”

“你别急，发生什么了？”纪霄抓住他的肩，直盯着他的眼睛。“是生灭骤来吗？”

“是。”乔星绮稍稍冷静了些，但神色依旧不好。“琉璃君召集诸神，正是为了此事。父亲也在为此召集战士，可一旦他们去了，就，就……”

“就会神陨，对吗？”雷殊相做了个深呼吸。“小乔星绮，我们是神，职责就是庇佑万民。如果我们不能挡住最强的敌人，只顾着为了自己苟且偷生，又何必为神呢？”

乔星绮将未出口的话咽下了。他是人之神，怎么可能真的不懂这个道理？

纪霄抱住乔星绮，一边安抚着他，一边望着天花板。于焦灼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世界另一端的他，还会记得他吗？

最后，他打断自己的思路，对乔星绮说：“我们最近都做过什么武械，你还记得吗？把它们加上神力，还有防护神阵，拿去给你们的战士吧。希望能有用。”

乔星绮眼前亮了，这一刻，他看到了不同的未来。有纪霄相助后，战况变好了，结局也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谢谢你。”年轻的人神圣子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了纪霄。“真的，谢谢你……”

另一边，明神城中的大广场上，圣皇身披重甲，站在广场高台上，正进行动员演讲。

他同样收到了召神令，心中相当忐忑。能让琉璃君感到为难的事，千古以来可不多，难道是原初魔祖又回来了？

演讲结束后，在即将开拔的关键时刻，祈绫宫卫兵来报：“陛下，不好了，圣子失踪了！”

众皆哗然，随后又安静了。因为，他们的圣子突然出现在了圣皇身边，左手提权杖，右手牵纪霄，垂眼俯瞰苍生。

“祸乱军心，拖下去关着。”乔星绮道。

卫兵茫然地被拖走了。他又没说错！

乔星绮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对众人道：“诸位皆欲上战，可曾考虑过父母妻儿？”

台下一片死寂。是啊，他们光顾着有仗打，却忘了那是神战。如果他们出事，家里怎么办？

“故，我予诸位以祝福。”乔星绮举起权杖，放出神力。“祝愿诸位，凯旋而归……”

天上聚来一大片金色的云，金色的云中落下了金色的雨。雨丝落在战士们身上，纷纷化作适合他们的、早已加持过神力的武械。战士们当然能看出这是好东西，一时喜不自胜，纷纷高呼：“感念圣子恩德！”

严阵以待的圣皇笑了起来。儿子有所成长，也有了伙伴，他可以放心了。

不久，众人出征而去。漫长的队伍蜿蜒在天边，壮志的颂歌悠久不绝……

送走了父亲的乔星绮，拉着纪霄，去了大祭司所在的同舟城掌祭宫。他还有一件事必须做，哪怕这会改变过多的未来。

大祭司恭敬地接待了他们，并将他们引到树满了神像的大殿里。圣子会来这里，他不意外。他了解圣子，这位是很仁慈的人神，若此时什么都不做，这位反而会于心不安。

“召集全部祭司，协助璃天诸神。”乔星绮在大殿中央跪坐下，将手中权杖竖得笔直。“吾将与诸位大人同在。”

大祭司恭敬地向他行礼，随即退出去召集祭司。不多时，满宫祭司尽数聚来，在乔星绮身边坐成一圈又一圈，将他围在正当中。

乔星绮闭上眼，诵起繁复的祝福神术咒文。第一句咒文的尾音落下，众祭司齐齐起声，一同唱诵咒文后续。星星点点的祝福之力，自众人身上涌出，流向了寂静的神像……

纪霄站在人圈外，注视着乔星绮的背影。满室神像映衬下，年仅十四的圣子，身躯仅如人海一粟。在一众祭司簇拥下，尚有些单薄的少年，却突兀地伟岸起来，变成了年轻的‘神’。仿佛没有他，此刻的世界就会熄灭。

但是，在苦难中诞生的神明，真的能一直都是神明吗？纪霄想着，望向位于大殿最顶端，接近天顶的琉璃君神像。慈眉善目的女貌神明，如母亲般展怀，仿佛要拥抱整个人间。

他在心中默念道：天女君娘娘，若您有灵，请保佑年轻的人们，不要失去幸福。

满室七十尊神像间，忽然传来一阵碎裂声。紧接着，六位天正仙的神像齐齐落地而碎，只有早已不再显灵的霜临仙，还堪堪立在原处。

一些年轻祭司顿时慌了，这可不是好现象！

“继续！”大祭司出声怒喝，镇住众人。“不许停下，圣子还在这里！”

乔星绮闭目凝神，一心诵咒，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在他的预言中，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至少比神明皆灭要好得多……

纪霄缓缓转头，看向了雷电神像。那神像怒目圆睁，竖瞳微睁，周身有金色雷光闪烁。此时此刻，这并非他所熟悉的雷殊相，而是真正的、威严愤怒的雷电神。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雷电神像后，竟飘浮着一枚金环，而那金环的模样，与他做的武械完全一致。它与这座大殿格格不入，显然不是最初就在这里的东西……

这时，玉姬十位魔王大将的神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位列第三座的千离王维洛莎，是损伤最严重的，整个神像被磨去外皮，露出了镀金下的顽石。

紧接着，十二情理神中的平等神、十二异象神中的冰霜神，先后化为齑粉。雷电神像背后的金环，亦缓缓开始旋转。这代表它正在被使用，且没有马上坏掉。

纪霄担忧地望着雷电神像。这些年来，这位威雷主君，始终以仁慈待他，就像一位天父般。他不希望祂有事，这样的神，应该存在下去！

十二情理神的像又摔碎了几尊——子夜神、正午神、爱神、嗔恚神，齐齐神陨。

听着这一阵又一阵的碎裂声，除了大祭司和乔星绮，殿内众祭司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神明们在面对什么敌人啊，伤亡竟如此惨烈？

好在，接下来的半小时，神明们放过了众人的心脏，暂时没有出现状况。这让祭司们宽慰不少，纷纷想着，应该不能更糟了吧？

但，他们才刚有这一想法，行阳星的神像，就骤然落地而碎，化为神火，烧掉了一块地毯。信仰行阳星的祭司们当即昏了过去，行阳星可是古神啊，居然就这样出了意外！

纪霄心头一颤，更紧地盯着雷电神像。此刻他宁愿自己有所信仰，或者干脆成为信仰，这样就能保佑雷殊相——

这个想法尚未结束，雷电神像晃动了片刻，落地而碎。迸溅的碎片飞到纪霄脚下，化为刺目无比的金光碎屑，转瞬没入他眉心。

信仰雷电神的祭司傻眼了。他们没看错吧，那是传承吧？雷电神的传人，是这个一直都不太尊重神明的少年？

纪霄陷入了茫然。他脑海里多了一份雷电神传承，他所做的武械，也和传承在一起。那金环布满了裂痕，上面还附着一点点雷殊相的神力。看来，它起到了作用，但不多。

他握住金环，那点神力就变成了一句遗言，在他耳边如有回声般循环播放——

“未来见，纪霄。”

未来里有什么呢？纪霄想。就算抵达未来，就能改变你雷殊相不在了的事实吗？

他强迫自己回神，不接受那份传承。雷殊相为什么把传承给他，他并不知道，但接受了它，雷殊相最后的存在痕迹，或许会就此消失。比起原地成神，他更想多留它一段时间。

忽然，赫莉谛妮的神像迸裂开来，两位玉姬公主，很快也随母亲而去。但最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碎掉的赫莉谛妮像，以及两尊公主像，重新聚在一起，在魔境神的位置上，化作了萨兰谛闻的神像。

“魔境神易位了……”大祭司也冷静不了了，原来，创世神也是会神陨的吗！

让他更无法冷静的事还在后面。新的魔境神刚刚显像，司武神像就倒了下去。好在是没有掉下来，只是在高处飘着，如入睡般安详。

众祭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也不敢再乱想事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分钟后，最高处的琉璃君像，忽然落下，在地上摔成了一大片碎开的琉璃渣。众神的神像纷纷落泪，如大雨般浸润了殿中的金砖……

大祭司颤抖着扶住头，身子晃了晃。怎么连琉璃君也……

乔星绮停止念诵，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那滩琉璃渣。既然那永远都会给予人们祝福的神明，已然选择了离开世界，这祝福之术又有何用？

“琉璃散去啊。”他拄着权杖起身，喃喃念了一遍那句预言。“晚安，天女君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