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咛与凌嵘辛辛苦苦这些时日的成果,不可拱手让人。
凌嵘敛下苦楚:“……好。”
路清绝候着,闲来无事,就从山缝中牵出一根没了刺儿的荆条,注入灵力后,给鬼魂挨个绑上,再合成一根绳,握在掌心。
望枯只觉他是牵来成片的云,无须挡眼,也能屏退雨滴。
望枯蜷缩在磐石上嘟嘟囔囔:“路师兄,为何要用藤条来捆?巫山的妖怪都知道不能自相残杀……”
路清绝:“……”
若非她气若游丝,人儿也半梦半醒——否则路清绝定要怪故意挑事。
凌嵘:“望枯,我该如何帮你?”
望枯垂下一只手:“首先,在我手背划开一刀,无论深浅。”
凌嵘犹豫不决:“……”
路清绝鼻孔出气,夺过匕首:“女子都心善,我来。”
他屈膝,见白手背、细青筋上,总有大大小小凹下去的牙印,又丢了果决。
望枯:“先前被豺狼咬烂了一半身,就留了牙印,后背才是可怖……罢了,不说这些,路师兄莫要顾及,早已不疼了。”
路清绝:“……嗯。”
他再未踌躇,白刀进,红刀出,手背蜿蜒一条长虫。
望枯皱眉吃痛:“凌嵘,你将鬼魂推入我身时,无论用何物,都要拉住它,若有不对,便及时扯出来。”
凌嵘:“不必你说,我也自然明白。”
路清绝宽绳,第一个鬼踉踉跄跄跌落望枯的身。
这一回,望枯遍体生凉,唇亡齿寒。
但她好似见到了一个不曾有过的过往。
麻子脸,村野妇孺,儿时生了一场瘟,说话就磕磕绊绊,早早成婚,膝下两女,死时,芳年二九——被酗酒之夫活活打死后,丢在万家灯火下的官道。
凌嵘将魂魄拉出:“可有不适?”
望枯:“并未……但,先别杀她,好不好?”
凌嵘:“好。”
第二个,鞋拔脸,九品芝麻官,本是探花郎,老家磐州,却因直言不讳,被贬谪去穷乡僻壤,偶有贪赃,偶有打抱不平,寿终正寝——平生只有一个夙愿,只想再吃一口磐州的春桃。
望枯:“路师兄,磐州的桃子,可有不同?”
路清绝不明就里:“能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贵了些,倒不如银烛山的,出了名的可口、多汁。”
望枯:“地动可有将桃树压坏?”
路清绝:“问这些做甚?”
望枯:“摘一个,给他。”
路清绝欲言又止:“……行。”
第三个入身,则是使望枯燥热许多。
瓜子脸,世家女,天真无邪,善学女红,姓氏为“沃”,门楣家大业大,官场、沙场、经商都有涉足,旁人总唤她“若若”,与已故国母端宁皇后隔了两百年的表姊妹,还同取一名,死时刚过及笄年——迫其嫁去侯府后,不足一月,便惨遭举家抄斩。
望枯:“凌嵘,你们那年,可曾认得一个名为沃若若的小姐?”
凌嵘冥思苦想不得果:“好些都忘了,应当不认得。”
望枯敛下心绪:“好。”
后头试了整整二十一个,磐州世家、官宦占多数,无家底的鬼魂占少数,大多丢了姓名。所行之事,或极苦,或极乐,望枯是东拼西凑,才知它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心中默念五九三六时,也无动于衷。
待到二十二个闯入时。
望枯立即觉察不对。
鹅蛋脸,标致美人,商户女,却是营些生僻买卖,比方,替人写碑中画、卖字帖,为人公正不阿,写得一手好字,随行总带算筹,是磐州最惹眼的才女——其夫本为祉州知州,却因偶然知晓前知州的凄惨之遇,远赴千里为此桩冤案平反,却屡屡碰壁,夫妻双双以死明志。
此女名为席攘,诞下一女,随母而姓,名为席咛。
意在常有父母叮咛伴左。
望枯蓦地睁开眼:“凌嵘!让她留着!”
凌嵘慌忙:“好!”
只是知晓这些,尚且不够的。
但能知这些,就定能见其他。
她平心静气,吐字清晰——
“五、九、三、六……”
这四个数,好似成了一把密钥。
封锁那一方承载百年过往的匣子。
倏尔,天光吞噬她的双眼。
再一晃,望枯从平躺,到双脚落地。
周遭车水马龙——正是磐州商道。
却见两个手挎菜篮的女子,径直穿去望枯的身,好似看不见望枯。
“如今又起战乱,可要多买些物什,万一江山易主了呢……”
“呸呸呸!小声些,这种话可说不得!如今是胄元六十年,你我都是受天子福禄而活,怎会易主呢?”
“你啊,还是那么胆小怕事……罢了,怪只怪世道,让人说不了真话。”
人间史册中,足有六十八年是以胄元为年号——
但,距今瑞裕十八年,已过整整两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