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都在打瞌睡。 王夫人在里间的凉榻上睡着了,金钏儿坐在旁边给她捶腿,也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拉了拉她耳朵上戴的坠子,金钏儿睁开眼睛,看到是宝玉。宝玉小声地笑着说:“困成这样了?”
金钏儿抿嘴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宝玉看着她,心里有些舍不得离开,悄悄地探头看了看王夫人,见她闭着眼睛,便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丸香雪润津丹,送到金钏儿嘴边。金钏儿也不睁眼,直接把药丸含在了嘴里。宝玉接着拉过她的手,小声地笑着说:“我明天就跟太太说,把你要过来,咱们以后就在一起。”金钏儿没有回应。宝玉又说:“要不,等太太醒了我就去说。”
金钏儿睁开眼睛,轻轻推了一下宝玉,笑着说:“你着什么急呀!‘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你都不明白吗?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到东边小院子里,能看到环哥儿和彩云在做什么好事呢。”宝玉笑着说:“随他们怎么样,我就只守着你。”就在这时,王夫人突然翻身坐起,照着金钏儿的脸狠狠打了一巴掌,手指着她骂道:“你这个下贱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醒了,吓得赶紧一溜烟跑掉了。 这边金钏儿半边脸被打得火辣辣的疼,一句话也不敢说。其他丫头们听到王夫人醒了,都急忙跑进房来。
王夫人吩咐玉钏儿:“把你妈叫来,把你姐姐带出去。”金钏儿一听,连忙跪下哭着求饶:“我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尽管处置我,千万别把我撵出去,这就是您的大恩大德了。我跟着太太十几年了,这时候被赶出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王夫人平时本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没打过丫头们,可今天看到金钏儿做出这种她平生最痛恨的无耻之事,实在气不过,才打了她一巴掌,骂了几句。尽管金钏儿苦苦哀求,王夫人还是不肯留下她,最终还是把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叫来,领走了金钏儿。金钏儿满脸羞愧、忍辱含垢地离开了,这里暂且不提。
再说宝玉,看到王夫人醒来,自觉没趣,赶忙跑进了大观园。此时烈日当空,树影投射在地上,耳边满是蝉鸣声,却寂静得听不到有人说话。他刚走到蔷薇花架旁,就听到隐隐约约有哽咽的声音。宝玉心里觉得奇怪,便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果然听到花架那边有人。此时正是五月,蔷薇花正开得茂盛,宝玉悄悄地透过篱笆的缝隙望去,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一根绾头发的簪子,在地上不停地抠着土,还一边悄悄地流着眼泪。
宝玉心里想:“难道这又是一个痴丫头,像颦儿一样来葬花吗?”接着又暗自感叹:“要是真来葬花,那可就是‘东施效颦’了,不但没有新意,反而更让人讨厌。”想到这儿,他就想喊那女子,说:“你别跟着林姑娘学了。”可话到嘴边,幸亏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女孩子很面生,不像是府里的丫鬟,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中的一个,但又分辨不出她是生角、旦角、净角还是丑角。宝玉赶忙伸了伸舌头,捂住了嘴,心想:“幸好没冒失开口。
前两次就是因为说话太冒失,惹得颦儿生气,宝儿也多心了,要是再得罪人,可就更没意思了。” 宝玉一边想着,一边又懊恼自己认不出这个女孩子是谁。他更加留神地仔细观察,只见这女孩子眉如春天的山峦般秀丽,眼似秋水般含情,面容清秀,腰身纤细,姿态袅袅婷婷,竟有几分林黛玉的神韵。
宝玉一下子就不忍心离开了,只顾着呆呆地看着她。只见她用金簪在地上划来划去,并不是在挖土埋花,而是在地上写着字。宝玉的目光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笔一划、一点一勾地看过去,数了数,一共是十八笔。他又在自己手心里,按照她下笔的顺序写了写,猜测她写的是什么字。写完后仔细一想,原来写的是蔷薇花的“蔷”字。 宝玉心想:“她肯定是要作诗填词。这会子看到蔷薇花,有所感触,或许偶然想出了两句,一时兴起怕忘了,就在地上写着反复琢磨,也有可能是这样。且看她接下来还写什么。”
宝玉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不停地画着,画来画去,写的还是个“蔷”字。再看,依旧是个“蔷”字。那女孩子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蔷”字。宝玉在外面也不知不觉看痴了,两只眼睛紧紧地跟着簪子移动,心里想着:“这个女孩子一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才会这样。看她这副模样,如此单薄,心里不知道得受多少煎熬。可惜我没办法替她分担一些。”
盛夏时节,天气阴晴不定,一片云彩飘过就可能下雨。忽然一阵凉风吹过,紧接着唰唰地下起了一阵雨。宝玉看到那女孩子头上开始滴下水来,身上的纱衣裳很快就湿透了。宝玉心想:“这突然下雨了,她这样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骤雨的侵袭!”于是忍不住说道:“别写了。你看都下大雨了,身上都湿透了。”那女孩子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架外有个人让她别写了,说下大雨了。一来宝玉长得面容俊秀,像个女孩子;二来蔷薇花叶繁茂,把宝玉的身子上下都遮住了,只露出半边脸,那女孩子还以为是个丫鬟,怎么也没想到是宝玉,便笑着说:“多谢姐姐提醒我。难道姐姐在外面有遮雨的地方吗?”这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嗳哟”叫了一声,这才感觉到浑身冰凉。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透了。他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一口气跑回了怡红院,可心里还一直惦记着那女孩子没地方避雨。 原来第二天就是端午节,文官等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都放学了,进园子里四处玩耍。碰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一起说笑打闹,结果被大雨困住了。
大家把院子里的排水沟堵住,让雨水积在院内,又去捉那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有的抓住了,有的赶走了,还把它们的翅膀缝起来,放在院子里玩耍,然后把院门关了。袭人她们都在游廊上嘻嘻哈哈地笑着。
宝玉回到怡红院,发现院门紧闭,便伸手敲门。可院子里的众人正玩得开心,只顾着嬉笑,根本没听见敲门声。宝玉叫了好半天,把门拍得震天响,里面的人才听到。大家都以为这个时候宝玉肯定不会回来,袭人笑着说:“这是谁在这时候敲门啊,别去开。”宝玉在门外喊道:“是我。”麝月说:“听这声音像是宝姑娘。”晴雯反驳道:“胡说!宝姑娘这个时候怎么会来。”袭人道:“我隔着门缝儿看看,要是能开就开,要是不能开,就让他在外面淋着。”
说着,袭人顺着游廊走到门前,往外一看,只见宝玉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湿透。袭人见状,既担心又觉得好笑,赶忙打开门,笑得弯下了腰,拍手说道:“这么大的雨,你在外面跑什么呀?我们哪知道是爷您回来了。” 宝玉本来就一肚子气,满心想着要踢几脚那个不开门的人。等门一开,他也没看清到底是谁,还以为是那些小丫头,抬腿就朝着对方的肋下踢了过去。袭人“嗳哟”叫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你们这些下流东西!
我平日里对你们宽容,让你们得了意,一点都不怕我,还敢拿我取笑!”可他一边骂着,一低头却发现被踢的是袭人,而且袭人已经哭了,这才知道自己踢错了人,赶忙赔笑说:“嗳哟,原来是你呀!踢到哪里了?”袭人平日里从来没被人说过一句重话,今天突然被宝玉生气踢了一脚,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羞又气又疼,一时间觉得十分难堪,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她心想,宝玉应该不是故意踢她的,只好强忍着说:“没踢着。你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宝玉一边走进房间脱衣服,一边笑着说:“我长这么大,今天还是头一回生气打人,没想到就踢到了你!”袭人一边忍痛换衣服,一边笑着说:“我是这屋里领头的,不管是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自然都该从我这儿开始。只是你可别说打了我,明天顺手再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袭人道:“谁说你是故意的了!平日里开门关门都是那些小丫头们的事。她们顽皮惯了,早就招人恨,而且还一点都不怕人。你以为是她们,踢一下吓唬吓唬她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让开门的。”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宝官、玉官也早就离开了。袭人只觉得肋下疼得厉害,连晚饭都没好好吃。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她脱下衣服,只见肋下青了一大块,有碗口那么大,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又不敢声张。 晚上睡觉的时候,袭人因为疼痛在梦中发出“嗳哟”的声音。宝玉虽然不是故意踢她,但看到袭人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自己也睡得不安稳。
半夜里,他突然听到“嗳哟”声,就知道肯定是踢得太重了,于是悄悄下床,点着灯过来查看。刚走到床前,就见袭人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又“嗳哟”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宝玉,吓了一跳,问道:“你要干什么?”宝玉说:“你梦里直喊‘嗳哟’,肯定是踢得很重。我看看。”袭人道:“我觉得头晕,嗓子里又腥又甜的,你照照地下吧。”宝玉听了,赶紧拿着灯往地下一照,只见地上有一口鲜血。宝玉顿时慌了神,叫道:“这下可不得了了!”袭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凉了半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