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披风以黑狐皮作里,领口兔毛镶边,只是对于林淑淇来说略显得宽大了些。这等料子于宫中不过寻常之物,只是衣料里层的一角,绣娘以细密的针脚绣下了长公子的小字,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却被缭绕的檀香香雾遮掩了面容。
……
午时三刻刚过,早市的小摊小贩已悉数收了铺子回家去,长街上三三两两结伴儿的几人也是赶着回去用饭的,一时之间冷清了下来。秦典墨特地挑了这个时辰,街上人少,也省得旁人瞧见了闲话一二、徒生事端。
秦苍极为不喜烟花柳巷之地出身的女子,可秦典墨拿的是楚王赏赐给他自个儿的那一份,攒足了银两,都未来得及回去通报一声,便将人接了出来。鸨妈妈一双泪眼婆娑,真似走了个女儿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演得极为真挚,手中却紧紧攥着秦典墨给的银票不放。
楼里的诸位姐妹瞧着少年将军将人扶上了马车,又目送了好一阵子,才假惺惺地拭了眼角的泪,再度阖上了逍遥阁的大门。
车轮稳健地轧在青石板路上,车身摇曳,慢慢驶过街巷。繁复的纹路如蛇般蜿蜒雕刻在车门两侧的小柱之上,径直攀至车顶的四角才作歇息。车厢两侧印刻了虎纹,整个儿都是由紫檀木制成,若是有旁人站在车旁,定能闻到极为馥郁醒神的木香。
依照楚国的律法,唯公子之上的王室亲贵方可在车上挂府邸铭牌,其余车驾则以文、武官员职责不同,刻以不同的纹路作为区分。秦将军属武将,又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将领,车身至多可刻五只虎纹,而这一辆,左、右、后各一只,在将军府中也算是规格不小的车架了。
珈兰还以为,他不过是给自己寻了个简单的安身之处,能有个落脚之地已是心满意足。可她提着包袱从逍遥阁出来时,一抬头便撞见车厢一侧极为显眼的虎纹,倒是当真惊了一惊。
坊间传闻,秦家的少将军对一舞姬一见钟情,亲自牵了府上的名贵车驾来迎,架势堪比拿八抬大轿迎娶正妻。京中的世家小姐闻听此事,私下里也是暗暗奔走相告了不少闺中密友:可千万不能打这家的主意。
不然,摊上这么个夫君,今日不过是一个,往后若是招进来更多,日子可怎生过得下去?
她先前得小雪告知,秦家家教极严,秦苍老将军更是不喜那些勾栏瓦舍里出来的女子。秦典墨用了这般规格的车架,想来秦苍是不知情的,否则,早差人来打了。
马车的车帘随风轻轻摆动,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车外的街景在缓缓移动,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车架转入一处宽阔的长巷,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珈兰垂眸不言,双手紧紧攥着膝上的一片衣裙。
秦典墨拎了马缰,轻拍了拍爱马的粗壮脖颈,方利落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行至马车旁。他有些局促地握紧了双拳,正琢磨着要说些什么,却听车上少女缓缓开口,全然说中了秦典墨的心思。
门外的两名守将四目相对,见自家将军居然牵了马车来,以为是什么尊贵之人,当即支了个小厮前往府中回禀。秦苍虽不常管府上的杂事,可到底阎姝还是在的,左右能顾及些老将军的意见。
“秦家是守礼的世家。”珈兰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倚着车厢,微微撩起了布帘,露出极为柔美的侧脸,轻声道,“将军带我来此,可请示于秦老将军?”
她是知礼之人,既并非什么尊贵之身,自不能落座于正中的位置。秦典墨闻言一怔,他特地挑了祖父不在的时候带她入府,想着先斩后奏,秦苍也不好意思再赶了人出去,若是祖父心中不快,后续再多做调解就是,也得以两全。
珈兰一手撩着布帘,见秦典墨眼眸微闪,便知她所言如实。
“我本奴籍,”少女松了手,再度端坐于车厢之内,只留下一句轻微而掷地有声的话语,“奴家身如浮萍,命如草芥,担不起将军这般礼遇。”
车帘缓缓滑下,掩了窗外的世界,隔绝了阳光,笼下了一层淡淡的昏暗。几个随行的护卫见自家将军下了马,自然而然也跟着落了地,此刻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明白车上的女子是何意味。
“是我思虑不周。”秦典墨闻言一怔,随即缓缓低下了头,自责道,“我……”
“若是无处可去,将军只消将我送回逍遥阁便是。”珈兰冷冷道,言语间或多或少掺杂了些不快,颇为不喜秦典墨这等行事方式。
可送了回去,那些个长舌妇又要为她冠以何等罪名?
秦典墨的双手握紧,指节发白,透露着他内心的纠结和挣扎。他不停地咬着下唇,试图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各种思绪在心头交织,乱麻一般,越缠越乱。此时若是再安排了人购置院子,不说京中有无这般闲置的住处,单说收拾,便要个两三日,是断断等不及的。
高大的石狮威武地守护着府门,两侧的府墙高大而坚实,庄严肃穆,气势恢宏。在日光的照耀下,大门上的铜环似泛着金光,像是用无数鲜血浸染出来的夺目颜色。楚恒向来敬重秦苍,珈兰自当追随三公子的意思,若不得秦苍的允准,她断不会踏入秦将军府半步。
她是南郡遗民。
是玉京之中,方士口中最为不祥的一类人。
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劲装,腕部套了黑熊皮子制的护腕,宽肩窄腰,引得不少女子驻足细瞧。他愣了好一阵,才长出了一口气,有些无措地开口询问。
“那吃人的地界,不去也罢。不如——我领你进军营,待上半日,再派人同祖父通传一声。若还是不得入,再作他法,如何?”
他一双眸子晶晶亮地,瞧着风撩动的车帘。
“将军……”珈兰顿了顿,问道,“不担心我,窃了营里的消息?”
“你若是想窃,晨起时便不会给我留了辰光——况且那时,大家未披甲胄,最是脆弱。那时偷袭,岂非稳操胜券,又何必等到入了将军府,再想法子进军营这般麻烦?”秦典墨自信地笑道,只当她是松了口,回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那匹健硕枣色高马,翻身而上,下令道,“回营!”
枣马长鸣,难耐地跺了跺四蹄,与青石板路哒哒相撞,发出清脆醒目的响声。
车马浩荡,少年将军却是满目欢欣,时不时瞥一眼身侧的马车,喜形于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