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以退为进,他早年就同白露打过不少交道,此番确要奖赏不假,但更要紧的是楚恒的身子不能有失。
“我同司马老儿说过同样的话,事到如今,我也再同你说上一回。”白露回过身来,掸了掸手,接道,“早年你想召我进宫作太医之职,我严词相拒,是因我醉心药理,从无半分同他们勾心斗角的心思。我性子直来直往惯了,若是在宫里查出个什么病痛,非要让我遵了谁的命令,长上一条旁人一般无二的舌头,实在是身心俱疲、如坐针毡。楚恒的病痛司马老儿必然已经告知于你,但他却不知楚恒梦魇缠身,本就是要静心修养的,偏生有人掘了他母妃的坟,攻心之计,你必然是比我还要清楚此中道理!”
白露高声道,言辞之利撕咬着空中的冷风,吹得人心底发憷。两侧的奴仆更是跪低了许多,生怕被白露和楚王的怒火波及己身,连大雪和小雪也巴不得寻个机会开溜。
“我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我只知,这三公子府周遭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你若当真想为着楚恒好,又纵了他们这般害他,到了还要来我跟前惺惺作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何等慈悲博爱,当为世人典范呢!”
白露深吸一口气,顾着楚王的身份,到底还是没多为难他:“这是最后一次,先前如何警告威胁也好,好言相劝也罢,若是我再发觉那些个腌臜东西非要在我的病患身上横插一脚,就把你的儿子领回去,我自会收拾东西离开。”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并非是阴阳怪气,而是直截了当地通知楚王她的打算。楚王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明白楚恒这回病重之因,绝非司马相国口中所言那般简单。
有人掘了秦氏女的墓,是想借故夺了楚恒的性命心智,西南之功亦悉数没了人证,一石二鸟,连带着老二的功劳一齐磨灭,司马相国一张嘴纵是说出了花来,不过是减缓刑法,无法替老二抵罪。
楚煜和楚恒若皆因西南之事败下阵来,他可只有一个儿子了。
无论是楚渊所为,还是林氏,都出自一处。
楚王心下一想,当即明白了过来,面上还是同白露客客气气地道了歉,想着先瞧一瞧楚恒的身子,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林后自打摔伤了腿,只得楚王来瞧了两三回,也并未因病关怀多少,每回来不过是赏赐些细软药材,不痛不痒地问几句便走。
想来数十年夫妻,到了都是如此。
她现下出入皆需人陪同搀扶,身子也慵懒倦怠了不少,得亏林瑶溪尽心尽力地侍候着,才让春红腾出手来去处理些宫中的琐碎事务。
这厢宦官来报,说楚王漏夜未归,守城的将领不敢私自关闭城门,特来请示王后的主意。楚王走的急,未曾提前吩咐下事宜,是而太子亦得了个理由入宫,这便去了王后处,歇在旧日曾居过的偏殿。
见深夜主殿亮了灯,太子近侍的小厮也跑了进来,低声告知太子今夜的变故。当他闻听那句“三公子母妃的衣冠冢被掘”时,心中骤然一惊,难以置信地回望了小厮一眼,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取了披风,前往大殿去拜见林后。
他倒想知道,这等下作的手段,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宫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昏黄的灯光倒映在正殿的金瓦之上,生出白昼的暖光之感,静谧而庄重。夜幕徐来,影影绰绰的宫墙遮掩了四方之天,万籁俱寂,只有微风轻轻吹过宫殿的顶端,怅然萧瑟之感。
楚渊快步跟上引路的小婢,匆匆忙忙地理好了衣衫,肩膀宽阔,仿佛用一整块石板雕刻而成,给人一种坚如磐石的安全感,只一眼便瞧得数名婢女羞怯低头,不敢作声。
宫墙阴影之下,藏着王家的秘密和权力的暗流,楚渊迎着呼啸的夜风逆行而上,轻车熟路地绕进王后的宫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珠帘高悬,外头是栽满了珍稀花卉树木的小院,里头是柔和烛火映照的屋室,充满了奢华与典雅的气息。帘后横卧了一名慵懒妇人,懒懒地抬手示意一侧的婢女,让无干之人悉数退下。
林后榻旁依稀跪了个曼妙少女,只是碍于屏风阻隔,瞧不清面容罢了。
繁华灯火映佳人,细语低眉,彩袖轻扬掩月光。
隔着屏风,少女缓缓冲着楚渊行礼跪拜,朱唇微启清音醉。
“臣女林氏瑶溪,长公子金安。”
屏风由极美的薄纱制成,上绘繁复的图案——春日宴饮图。随着灯光的摇曳,少女的面容稍稍清晰了些,楚渊身后的书童一时呆滞屏息,直至自家主子一双冷目射了过来,才后知后觉地跪下行礼。
“原是自家表妹。”楚渊云淡风轻答道,显然无半分兴趣,“闻听母后身子不爽,父王又不在宫中,儿子挂心不已,是而深夜前来,实在是有失礼数。”
“渊儿不必见外,瑶溪虽年纪轻些,却是个知礼懂事的可人儿,”林后坐正了身子,秀美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发上仅一支九尾金丝凤簪,雍容华贵,“许些事情,还是瑶溪帮着母后,才不致束手无策。”
楚渊深夜前来,自然是听那些贱奴提及林后所作之事,也自然得知了楚恒如今的情况。林后沾沾自喜不假,可楚渊一向不喜林后过多干预朝政,更不喜林后以这般手段逼得父王对林氏离心。
是而,他此番来的又急又恼,慌张之余,依旧秉承着自己难以卸下的骄傲。
林后言下之意是向楚渊摊牌,有些事情是林瑶溪帮着自己做的,得了自家许可,可切莫误伤了人。她自以为用心良苦,可楚渊从不买账,反而多番劝阻,欲阻拦林后大计,亦……
阻碍了他们的母子亲情。
“母后,儿臣一早就同您说过,莫要在西南之事上动手脚,”楚渊哪顾得上林瑶溪如何,知她不是外人便可,恨铁不成钢道,“这是父王给林氏的警告,亦是借此一探林氏衷心!可您反倒借此机会伤了老三,又施以计攻心,险些害得他丢了一条性命,可知若父王怪罪,这后果当如何?”
“竖子,这是同本宫说话的语气么!”林后美眸一冷,眉头微蹙,呵斥道。
楚渊顿了顿,默然跪下,低眉道:“儿臣听闻母后派了旁人掘去秦氏罪妃之墓,一时怒极怕极,言语上有所冲撞,望母妃息怒。”
林后怒容稍缓,隔着珠帘虚扶一把,示意他起身回话。林瑶溪见状,懂事地跪回林后身旁,垂首肃然,不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