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今生,前生,最尊敬的人。如师如父,哪怕蒙昧,不敢或忘。
如今照羽正在看他。
看见他的满身血腥,看见他的满身罪孽,看见他不复初心,在一条歧途上走出太远,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存在。
他生出了莫大的仓皇。他忽然想呕吐,想痛哭流涕。
“我杀了很多人。”
“我吃了很多人。”
随着业火灼烧,失去的记忆开始回笼。
他依旧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想起来他的手上满是血腥与罪恶。他将无数站在面前的人杀死,从丹田里掏出他们的金丹、元婴,像未开灵智的野兽一样贪婪地吃进胃里。
他吃掉了他的同族,吸收了他们的魂魄,融合了他们的记忆。所以他永远记不清来处,找不到归路。
他是死去的迷途者,他是尸骸亡魂,他罪恶滔天。
在那双好像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睛里,他看见血红色的自己。
他匍匐在地上,伸手去挖自己的喉咙。
他忘了他依旧是一个鬼,他就像是一个凡人一样跪在地上,拼命地去挖那些早就被他吸收的金丹和元婴。
道器发出凌凌的清光,但还来不及发挥效果就已经被红莲业火镇压。
“碧落……碧落……”鬼忽然停下呕吐的动作,业火将他烧得虚幻,他的声音像是个少年,却带着莫大的悲伤和执念,“碧落……碧落……”
鬼气崩溃成最细微的碎片,直直向西面飞去,但还来不及飞去太远就已经消亡于羲和真火中。
他的魂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似乎要破体而出。但他并不在乎,他迷惘而痛苦地重复“碧落”两个字。
那不是他的来处,不是他的归途,但那是他唯一记得的地方。他要去那里,只有去到那里,他才能放下。那是他的执念所在。
红莲业火即将把他的魂识燃烧殆尽。
血色锁链与功德金光同时出现。
业火充斥三魂七魄,一寸一寸地将魂魄磨成粉碎。比柳絮还轻薄的功德金光却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修复这条魂魄上的伤痕。
已经消弭的回不来,但有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断断续续地飞来,融入金光里,让鬼没有就此消失。
随着无形的力量注入,功德金光终于护下了那一点魂识。而血色锁链却在功德金光与红莲业火形成平衡的时候,趁机缠绕住鬼的全身。
无数密密麻麻的咒文在锁链上浮动纠缠。
红莲业火不断灼烧锁链,将咒文成百上千地燃成青烟。但咒文汲取着鬼的魂力,在功德金光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竟然也与红莲业火形成僵持。
道器已经被逼出鬼的魂体,它失措地想要靠近鬼,又被拒之门外。最后它来到照羽与朝灵渊的面前,发出哀求的意念。
照羽站在原地,他凝视着鬼身上的异变,却迟迟没有反应。
朝灵渊看向他:“你在等什么?”
他清楚照羽在意这个鬼的生死,所以特地在解决完钟知明后直接带照羽来此。
即便红莲业火追寻因果溯源带来的审判,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免除。但这锁链显然不是必须这鬼必须承受的。
所以照羽在等什么?
“等一柄剑。”照羽平静地说道。
一柄怎样的剑?
血色锁链本就是因果构成,即便它以吸取鬼的魂力来威胁功德金光妥协,但在本质上,功德金光与红莲业火才是相同的立场。业火慈悲,只为渡化。而功德金光,本就多出现于救世佛子的身上。
血色锁链最终在红莲业火面前难以撑持。就在它堪堪出现裂纹之际,乍见清凌剑光自鬼魂体最深处照亮这火天炎地。
月下提舞向猿公,万里关河散冰雪。
弱水剑出。
几乎是同时,照羽动手了。
他握住道天尺,运使如剑,顺着那清凌剑光落处斩下一道剑痕。剑本出同源,交相辉映,刹那间锋芒如电,无坚不破。
锁链终于不堪负荷,彻底碎裂。
阴冷血咒犹然不罢休,化成血雾试图融入鬼的魂体之中。但没有锁链为依仗,却是一头撞上高涨业火,瞬间被吞噬殆尽。
一切归于灼烧的静默中。
断续,但切实存在的神道信仰之力融入功德金光,让鬼不会走到魂飞魄散的结局。失去禁锢的鬼在业火中重新融化成一团鬼气。
罪罚还在继续。
那是他的罪孽。
血咒消散,大鬼的凶性与生前种种道意感悟重归于鬼身。他没有向照羽求助,也没有试图用功德金光去抵御痛苦,他匍匐在地上,体会他的罪孽。
面对此情此景,照羽默然。
众生皆苦。
人间。
他转头,看见朝灵渊一错不错的目光。
“你有话想说。”照羽直言。
朝灵渊凝视着这双丹色的眼睛:“你无动于衷,是因为没有猜到他是谁吗?”
“我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无从猜,也不必猜。
“身怀功德金光,得道器庇护,又有弱水道剑之灵融入魂魄。这样的来历,其实很好探寻。”
照羽显得意外:“你知道?”
朝灵渊显然不喜欢鬼,而鬼也多是与离珠相伴。他们的相处时间并不多,也没有单独地交流。
朝灵渊露出奇异的神情:“你若是与我一般,在修真界待了三年,在看见那柄剑的时候,也会知道。”
“但你想知道吗?”
“或者说,他想知道吗?”朝灵渊轻轻地叹了一声。他的眼中是一种可怜。这一刻的他,温柔得像是奇水大泽上递来的那支桃花。却教人无从分辨这可怜,究竟是在可怜什么人。
“他理应是受万人敬仰的英雄,是世外逍遥客,如今却堕落为食人婴丹的鬼物,落差太大,此时此刻的他恐怕难以承受。”
红莲业火是对有罪之人最残酷的刑罚。哪怕是朝灵渊,方才经历红莲业火的灼烧时也清晰地感觉到了痛苦。
而这鬼身上的业火,也仅仅只是比他们身上的稍弱。
朝灵渊的话或许有很多种含义,照羽语气淡淡:“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果真是你的回答。”朝灵渊摇摇头,复又低声自语,“红莲业火也不能让你动容,何时能见你失态呢?”
但不待照羽问起,他便掠过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用答案堵住了照羽对上一句话的疑问。
若是玄清剑派的人在此,或许会为了他接下来的话欣喜若狂又痛苦难堪。
“他是秦思远,曾被赐名思远道,乃是弱水剑主。二十年前为救碧落崖三千鼎炉,剑折人亡,魂魄为鬼王所吞噬。”
对于照羽而言,都是陌生的名字。
“这些事情你大概没有概念。”
“接下来才是你最该知道的。”
“他来自玄清剑派的琨瑶峰,是羁羽剑主的关门弟子。”朝灵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换句话说,他是你五百年前的故人。”
面对故人如今的面目全非,你可会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