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脑壳头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跨,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弄得痒痒的。黄松青想:
管它喽,我也很累了,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去耍一下,放松放松,唉,还是安逸。
李茂盛跑了一截,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拱八翘,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想过问黄松青了。朋友又爪子嘛?日霉的时候,求大爷管你。李茂盛轰声调过头来,不痒不痛骂了一句:
“饿痨子逼,闷吃死涨哇,命都遭收起走求。”
李茂盛独自跑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安逸。毕竟背得饿死的,说起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塞溜了,将将子倒在床上就扯起噗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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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号:还要。②搡开:搡不读sǎng,读chǎo,推开。
B:普通
冬月二十七日,晚上,一更时分。
县衙内堂的厅房里,摆了几桌酒席。蒸菜热菜一上桌子,满屋子热气腾腾。把总、幕友和几个比较活跃的差役,分别插在里长、粮长中间。照着桌上的大盘小盘,五抢六夺。一双双筷子,去了又来去了又来。看见稍大一点的肉坨时,还够起双手,左右开弓,甚至站起身来直往嘴里塞。
幕友见眼面前这些里长、粮长,穷吃饿吃,嘴里含着,筷子夹着,心里想着。心里暗自发笑,只顾那张嘴巴,却不管吃了这台酒肉,要喊回去干些什么事情。大家喝得正来劲,幕友忽地站起身来。干咳几声,把几张桌子扫视一遍。待大家都注意到他的举动之后,开口说道:
“县太爷为国效力,不幸染了风寒。无法与在座诸位当面痛饮,要我带他向各位问好,代他敬各位一杯。来,干!”
幕友喝了一口烧酒,继续说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告诉大家吧,正县,已经不是大明的正县了,它是大西的正县啦。”
大家盯着幕友,幕友不慌不忙,把帽子搊了搊。
“唉呀,大明跨啦,如同逝去的光阴,就像溪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作为聪明人,顺从天意,归顺大西,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听到没有吧,赵老二说了,大明江山,已经垮了。”一旁把总,本是请来陪坐的,不料他歘声触了一下酒杯,目中无人地说道,“今天把你们整起来,就是看你们几爷子知不知趣,是调皮捣蛋作对呢,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们卖命。”
“里长都干这么多年了,连这些关键问题都分不清嚯。”李茂盛见把总语气来得非常直接,赶紧说道。“没问题,县太爷放心,把总放心,赵老……噢,幕友老爷放心,毫不含糊,保证站拢。”
“好,好。”幕友竖起拇指,把李茂盛表扬一番。“大明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在座的各位,依然还是里长、粮长。不过,你们不是大明的里长、粮长了嚯。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了。”
“给老子记到!”把总眼睛一鼓,说,“你几个私生子娃娃,懂不?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嚯!不要猫儿子眼睛——昏头昏脑的。酒肉饭吃了,还把老皇历拿来抱着翻!”
“说句实话吧,如今正县,百废待兴,正缺人手。”幕友用手一指,说,“只要你们这些里长、粮长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唓,说去说来,你们全都比我还划算。老子花了那么多银子,才整一个把总来当起。”把总嫉妒地说,“你看你们,分文不花,神也不淘,尽捡便宜,还前途无量。”
“是哇,这叫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住呀。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们,”幕友说着,走到李茂盛旁边,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你们要像这位老兄这样呀,抓住机会,好好干吧。县太爷,县太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茂盛昂起头来,心里面乐滋滋的,非常得意。
“唉,好处得到了,以后还是要给我送点礼嚯。如果只知道吃独食子,不来上供呐,早点说清楚,去你妈的!”把总也学幕友,离开座位,跩了几步,然后突然回过头来,在桐梓里里长黄松青肩膀上,当声一个。黄松青正想悄悄捻几坨肉墩子,给老婆孩子揣回去,不料挨了把总一个,脸上的肌肉,顿时吓得狗扯一样。不过还好,把总望着脑袋没有把他逮住。
“日不拢耸,猫儿钻灶哄。你们在座的几爷子,说哇,那一个不是鬼吧?敢说,搞点小动作,比我都还厉害。骗、哄、黑、诈,欺上瞒下,尽都是夹子窝下生疮——老手。”虽说把总是个没水平的人,但他长期在江湖上鬼混,多多少少还是知道要来一个三板斧。“话又说回来,随便你怎样不作为,随便你怎样耍滑头,反正要搞起走。不要给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只知道漂浮呢,小心,老子立刻叫你消失。就是他们说的,一刀宰了,彻底提断根!不信你试。”
把总牛逼哄哄,逮些鬼来把大家吓了一番,幕友再次走到李茂盛面前,举杯说道:“为保正县这方县泰民安,来,我们干一杯。”
今天,李茂盛协助差役四处找人,做了一个非常吸引眼球的事情。幕友对他印象很深。他知道幕友赏他一杯,是要他带个好头。
李茂盛拍着心口,大声高气说道:“道谢县太爷,道谢幕友,从今以后,我李茂盛就是大西人了。县太爷呢,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无论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绝不敷衍塞责。”
“来哇,句句都是经典。老兄呀老兄,优秀!”
幕友一句提示,大水、红瓦几个村的里长、粮长立即附和起来:
“县太爷瞧得起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们几十个里,几十个弟兄,李茂盛是带头大哥,他是榜样,他说了算,我们保证跟好。”
当然,李茂盛得意洋洋,过于表现。旁边几个善于巴结奉承的人,又跳得非常带劲,底下就有人说起悄悄话来:
“注意到嚯,今天这个堂子有点野,别把我们整来下不了台哦。”
“鬼儿子谄媚阿谀,简直不得了了。”
“像是得到好处的样子,你看他,太出风头了……”
“呦喂,他娃娃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经常都是青蛙栽桩——显屁股白。”
“既是这样,我们也把幕友面前去,做个样子。”
“对哇,大家走来并排起,谁都不掉在后面,不然以后经常都会挨他们批评……”
不过,也有人自始至终,脚都不抬一下:“爬哦,见人屙屎屁股痒。底火都还没有抠实在,行市都没有摸清楚。一个二个就跳圆了。简直不动脑袋瓜……”
厅房里面闹哄哄的,幕友、把总和其他几个差役,频频举杯,把烧酒你劝过去,我劝过来。几十个粮长里长,也是嘴太馋了,尽管叫大块大块的肥肉腻得发呕,熊掌豆腐又在软腭上面巴着烫,却还敞开喉咙,你争我抢。没用多久功夫,桌上的东西就被全部吃完。甚至连巴碗的渣渣,也吃得一干二净。
幕友聪明,一台酒席,就把里长粮长们收买了。
大家肚子塞得饱饱的,昏昏沉沉走出衙门,已快三更时分。
桐梓里里长黄松青,与李茂盛不仅相熟,而且同路。二人出了北门,黄松青巴着李茂盛肩膀,偏偏倒倒也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黄松青不断揉着心口,还拉呱拉呱与李茂盛聊个不停。
“秃顶大哥……你这个人……真的聪明哦……这么快就成了县太爷的红人……还说什么呐……你这一次……得利了吧……”
“得什么利哦,连毛都没有捡一根。”
“你看……不,是县……县太爷……这么器……器重你,就算今天……没有得……得利……接下来也肯定要得……得势……”
“搞错没有,我怎么不觉得呢?”李茂盛突然停住脚步,把黄松青看了看,“唉,黄松青。是不是县太爷,悄悄诲过你什么好处哦?先说清楚嚯,如果你得势了,不能忘记我李茂盛哟。”李茂盛虚伪奸诈,“这是我李茂盛给你牵的线……”
“秃顶大哥,你说到哪……哪里去……去了?”黄松青今天来到县衙里面,可以说,真是小猪儿滚稍缸——吃饱一顿。一路上,不停地打嗝儿。“我黄松青……瘦骨嶙峋……浑身不带富贵相……县太爷……怎么看得起我哟……”
“谁说的哦?”
“秃顶大哥……我不会整……不像你……前里那几年就搞肥了。整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是千做万没有,你是不做自然来……算……算了,我们不说……不说这些。你看你……肥头大耳……战乱搞得没吃没喝,你还……还满起……满起福相……”
“是不是哦?”
“当然是了……秃顶大哥,对真人不说假话。兵荒马乱,我早就看透了……一点没意思,谁想……想过要得……得什么势哦。不说,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太……太直了。搞不来谄媚奉承……当……当什么官哦……我是饿……饿来……饿心慌了,想来吃……吃……吃……吃一顿饭。妈依……这顿饭……倒是相当不错,可惜才……才跟老婆孩子……揣……揣一点点回去,我真的失悔……失悔……”
“哟,还看不出来嘛。你老弟吃顿酒肉饭,都还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好找呀。”
“谁……谁说不好找……”
“以后,我也要学你。有好吃的,还是给老婆孩子揣点回去。”
两人说说话话,不知不觉就走了十来里路程。
“啊呦喂啊呦喂……啊呦喂……”
“怎么了?你怎么了?咹……”
“心口,啊呦喂,啊呦喂,咋怎么痛哦?”离桐梓里不远的时候,黄松青叫冷风一吹,直喊心口痛。“啊呦喂,啊呦喂……”
李茂盛定睛一看:哟,黄松青的肚子,涨得那么圆,肯定吃多了!
“把心口按紧点。别说话,可能是遭风了。”
黄松青跟着李茂盛,又鼓着劲走了一两里路程,他看见路边上有棵老槐树,便靠着树杆,呻呻吟吟:“秃顶大哥……我……来不起了……歇一会儿吧……”
“逋儿迸,这半夜了,还要歇一会儿?那不是走到天亮?”
“我真的来……来不起了……”
“什么来不起哦?咬紧牙关。”李茂盛说着,随手折根树枝,递给黄松青。“来,拄起走,已经不远了。”
黄松青拄着树枝又走几步,就真走不动了,李茂盛只好把他扶起。两人走着走着,黄松青突然惊叫起来:“呀……鬼……鬼……”
黄松青叫喊着,直往李茂盛怀里钻。一股大酒气,令李茂盛很不舒服。
“滚你妈哟的,我才鬼迷了。黄松青他走不动,关我什么事吧?”
李茂盛一把推开黄松青,眨眼就是一趟。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头脑里面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眯,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搞得痒痒的。黄松青想:唉呀,管它喽,我也很累了,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耍一耍,放松放松,还是舒服。
李茂盛跑了一截,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扭八歪,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愿过问黄松青了。朋友也枉自,倒霉的时候,谁也不会管你。李茂盛轰声调过头去,不痒不痛骂了一句:
“饿痨子一个,憨吃死涨哇,命都被收起走求。”
李茂盛独自走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比较好。毕竟不是饿死的,说起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太困了,将将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