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没发一言,可他却满目了然,回报给我,一个“你懂”的苦笑。
现在我和他,也“功德圆满”了。
而他微弱的气息,最终还是消失在我能感知的范围。我猜,他还是先我一步,去地狱领号码牌了。也罢,纵有一肚子苦水,日后到地狱里,再听他慢慢倾倒 。
只是,他比起我,多少还有些无辜。他至少拼尽了全力,可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而我彻头彻尾,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珍视的他。
如此算来,若同处地狱,我该比他下多几层。
我回过头看木头脑袋,他双目通红。
他尽最大的能力来安慰我,可他自己终究是搞不清楚,事情是在哪一步,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的。他初入官场时,还是那满腔热血的愣头青,什么时候起,那乌烟瘴气就将自己萦绕了呢?可任他如何摆布跳脱,都引不起任何水花。那乌云层层又叠叠,他拼了命去剥开,却只能看见更深处的黑。
所以当乌羽玉出现时,他开始怀疑,或许以毒攻毒,可以让这个世界痛定思痛。而他也押对了。他默许这更加黑暗诡谲的东西存在,的确让大病初愈的整个国家,暂时清醒了几分。可他终究是,低估了乌羽玉的作用,也低估了这个国度已经病入膏肓的程度。那腐朽和溃烂,是从根部传来的,黑暗势力盘踞了这些年,风气已经到了不可以逆转的态势。当然,其中不乏清醒而又天真的人,例如那皇帝、例如他,例如那些新科举募集的一腔热血的人才,可说到底,他们始终是少部分的觉醒力量,难以与那摧枯拉朽的姿态抗衡。
所以,那就顺应天意吧。让他轰然倒塌,长痛不如短痛,或许一切从头再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所以他“利用”了我,利用我身为妖也好、魔也罢的力量,默许着我的摧毁在他眼前发生。可等这一日来临,那铺天盖地的负罪感,差一些就将他淹没。
“我以为我会难过。”他忽然开口,表情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可我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不懂?我早就认命,所以我无需对其他人负责。可他却是,主动跳下我这一趟浑水的。
“没关系,地狱里,我当你的向导。”我支撑着全身的气力,我撑不了多久了。他当然也感受到了我生命的消失。
泪水不住地滴落在我的身上,他现在的每一颗眼泪,都是为我而流。
“嗯。”他随手拾起了一把短刀,看起来,是阿四的那把,还带着几分她的怨念。用来自戕,倒也称手。“我的荣幸。”
“等等。”我气若游丝,但隐隐觉得,还没到时候。
“我还有,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我无数次幻想,我该如何死去,能增添几分壮烈的色彩。当然,光是我带走的人命,已经让我这一世,充满传奇,只是被聊起来,都是要淬几口唾沫、打几个冷颤的。可还不够,我能做的,还有更多.....
“乌羽玉是我带来的......”我无奈地叹气,现在如何,都要带些走吧。
只是我亲手释放的魔,或许在某个角落,已经滋长成无以抗衡的兽。这噬心的东西,专挑心智薄弱的人下手,可说到底,他们还有回头的机会。人啊,只有历经黑暗,才知光明的救赎。
当然,我没资格成为他们的救赎。
可我却可以变成解药,在他们的城头燃烧。
一日不行,那就十日。时间是解药,而我也可以是,我们二者合一,或许真能唤醒那些,还没有彻底绝望的灵魂。如此看来,我何尝不算是一种成长呢?
比起将他们一股脑的抹杀,历经一世的沉沦,是方榆教会了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生来就该死,是后天的黑暗和经历的重创,让人格扭曲、让肉体沉沦。所以,只要他们尚存求生的欲望,就有药可救。
而我恰好,可以有这等“药用价值”。
早在我不断变换自身形态来生成乌羽玉的解药之时,我就想好。或许,我以一棵妖树的形态降生,或许可以以一剂良药的模样死去。
这样,也算是轻轻地扇了他们一巴掌。谁们?自然是那些给我书写命运的人。我拿着反派的剧本,总是想留下些余味悠长。想起来有些自我安慰和可笑了,可脸面这东西,我向来不看重。
“乌羽玉是我带来的......”我释然的笑出声,“多少得带走一些‘副作用’。”
说罢,我好似听到了一声破碎,是他紧绷的情绪,终于是山崩地裂。
“我如何......帮你?”他只允许自己,崩溃一秒。那惊人的理智,是我无法想象的自持。
“和往常一样。”我轻轻伏在他的耳旁,气息微弱却炙热,“点燃我。”
“好。”他懂,我字面和字里的意思。
回应我的,是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只是他知道,任他如何使劲,都无法阻止我生命的流逝。而他的命,也早就和我捆绑一体。
在这般致命的温柔里,我艰难的聚集力量。
一丝一丝、一寸一寸,从脚尖开始幻化成那无趣的植物模样。只是这植物,是多少人的救赎。而我脑中闪回的,是我这一世支离破碎的片段。
每一帧的跳动,都是他的身影。
他青涩的书生模样,整日除了读书,就是痴傻地和一棵植物说话。
他陷入抉择时的迷茫和彷徨,不堪时代里,囚禁着他那妄图展翅的灵魂。
初为人父的惊喜和无奈,心里疼惜那小小人儿,他该如何变得强大去给予她最大的呵护?
还有那在眼前幻化着恐怖面容的致命诱惑,那躁动的血液流动的,是和我贴合的无比渴望。
他生来彷徨,却在我面前,紧随其后的脚步,多么笃定。
他哪里不知,基本把全天下的好书坏书都读过了的他,哪里不知道一旦接受了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设定,他的精神世界注定崩塌。他哪里不知,每一次和我不经意之间的触碰,都是在越界的边缘疯狂试探。他又哪里不知,他对我那毫不犹豫的追随,早就注定了不得善终的悲惨结局。
“别哭。”我拂去他满眼的泪。
“人妖殊途,万幸我们走的,始终是同一条路。”
“只要方向一致,我们便得了善终。”
“生死相别是悲伤,可通往地狱的路,我们结伴而行,地狱有何可怕?”
“别忘了,我说过,生生世世羁绊,是我施给你的一个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