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王献之当值,晋帝屏退左右,从容道:“王侍中青春几何?”
献之道:“臣将而立。”
晋帝道:“世道艰难,人命多夭!古人中寿八十,今中寿只得六十,而立亦将人生之半。卿素封之家,自可平流进取,然岁月不待人!朕闻卿与卿妻,已形同陌路,恩爱不再。今朕姊新安主寡居,慕卿才名风雅,颇心许于卿,不知卿意下如何?”
献之忙称不敢,复道:“臣与拙荆,由臣家与臣舅家高平郗氏,以亲亲之义,欲两家亲上加亲,遂指腹为婚,年少结缡,本恩爱非常!奈何多年来,拙荆唯生一女,故恩情消泯,分室而居。公主错爱,臣期期不敢当!况臣虽与拙荆分居,本有百年之约,岂可中绝?臣请陛下,为臣谢过公主!”
晋帝道:“卿乃一时之秀,岂可无子!今朝中执政乏人,中书令阙久矣,卿岂无意哉?”
献之道:“臣愚,不通时务,陛下当另择贤者。”
四
不日,王献之以其妻郗氏无出,多年唯生一女,犯七出之条,出其妻,遂与高平郗氏绝婚。
郗氏黯然还家,拜见老父郗愔,不免垂涕。郗愔大怒,骂王献之道:“使嘉宾犹在,鼠子敢尔!”然亦无可奈何。
桓温废司马奕,立司马昱为帝之后,郗超便以中书郎在朝,为桓执掌朝权。至桓温薨逝,温少弟桓冲继掌温所遗荆州兵,超仍以侍中之职,与桓氏相表里。且郗超得司马昱与少帝司马曜信赖,故权势一时无两。彼时郗愔至王家,王氏兄弟见舅父,皆倒屐相迎。郗超卒后,王氏兄弟诸人,无论身为郗愔女婿之献之,逢年过节,不得已登门拜访舅父,郗愔命坐,皆道不暇坐,须臾便去。至此献之竟以女儿无出,休之使归家,郗愔怎能不怒!
晋帝以王献之已出妻,便请太后下旨,赐献之与新安公主为婚。诏旨下达,献之不应命,且称与发妻离绝之后,深自痛悔,寝食俱废,卧病,遂告假,乘舟归会稽山阴,居家疗养去了。
不日,晋帝复下旨赐婚,且命献之假满入朝当值。献之仍不应命,假满亦不还朝。于是朝命再度催逼。
此日天寒,献之第五兄徽之,往看献之疾。献之居内室,拥被于卧床之上饮酒,且饮且泣。床上横一几案,几上纸余墨未干,却是方写罢之《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一首,文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献之兄弟家学渊源,皆擅书法,而献之为其兄弟之冠,名亚其父而已。徽之虽其兄,然献之挟书法自重,并不多予之观,此日徽之看罢献之新写的《涉江采芙蓉》,不禁拊掌赞叹,连连称道。
献之怃然道:“弟新与郗家姊离绝,郁积于中,发而为此作!阿兄何贺焉!”
徽之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与郗家姊相爱久,如何竟便离绝?”
献之泣道:“家道中落,不得不尔!阿兄惟名士自况,不忧家中无大官显职。今天下道王谢,乃指太原王坦之与谢安,非指亡父!坦之诸子忱、国宝、愉皆鄙,而以其父名亚谢安,俱赫然在朝,中枢用事!顺阳范宁乃坦之妻兄,高尚饱学之士,桓宣武在日,以其父范汪曾短暂为先帝用为徐兖二州刺史得罪,为庶人三十年,今上继位,乃起为县令,旋又召入朝。范宁在朝,痛恶国宝为人,乃至自请出为豫章太守!国宝不但无德无才,直是恶劣之至,唯以名父之子、谢安之婿,便为侍中,岂非范豫章不堪在朝之由?弟当值逢,镇日与之相对,苦不堪言!今忍痛割爱,出郗家姊,尚新安主,陛下有言,一中书令而已!岂不光大门楣?”
徽之道:“如是!则难为弟!”
献之道:“罢了罢了!阿兄许久不来相看,今日无事,且对弈为乐!”遂命人取来棋枰,置于卧榻矮几之上。
徽之便坐至其弟对面,与之弈棋。久之,棋局胶着,献之思索良久,举棋不决,徽之亦不催促。
献之此番卧病居内室,关窗闭户,遂白昼亦燃烛照明。献之本体弱,此番面对尚主诱惑,狠心与结发妻郗氏离婚,不免悲伤,复饮酒,再加对弈思虑,举棋不定,竟忽然呕血,扑倒在棋枰上,并带倒矮几上蜡烛,引燃了他裹身的棉被。
徽之大惊,不待去灭火,便连呼献之字道:“子敬!子敬!……”献之兀自未醒,匍匐于棋枰之上。徽之乃呼道:“来人!快来人!”
奴仆入室。徽之略通医道,已在掐其弟人中,欲救醒之,献之却无反应。火势已大,自棉被烧及献之左腿,徽之连忙不得已而松开掐人中之手,以手去拂拍火焰,欲扑灭之,却如何能奏效!数名奴仆亦各自愣怔。
献之忽然啊的一声,自是火烧及其皮肉,使其疼痛之下,终于醒转。徽之立剥去献之裹身之棉被,扑灭了火焰,命奴仆道:“速扶郎君出!”
献之道:“莫碰乱棋局!改日我与阿兄……再……竟……此局……”
徽之道:“我俱记心中,子敬勿忧!”于是奴仆扶献之出至外室,徽之检视伤口,见其弟左腿半边已然焦烂,不禁怆然,立命奴仆延医救治。
献之苦笑道:“朝命催逼!如此则有伤在身,可于家中多住时日。自古尚主皆重容止,今弟已成瘸腿之人,岂有‘蹇人上天’尚主之理?故诏旨赐婚或可收回!且禅让为让天下,尚三推三让,我蒙主上赐婚,不当推让乎?且以蹇人相让。若不然者,则异日受赐婚,亦不至舆论大哗,谓我求官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