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踏鞴砂是有些阴凉的,暗色的海岸线模糊不清,海水冰凉一波又一波朝着岸上涌来又退去,岩石避风港下,一堆小小的篝火跃然,金发旅行者和他的同伴们围着篝火酣睡一片。
闻潮镜总感觉自己没睡着。
篝火旁巨大的虞美人坐垫里,姬发少女一副沉睡模样,长长的睫毛恬静的垂下,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然而真实的情况是,闻潮镜大脑清醒的可怕,她想睁眼,却发现怎么都睁不开,身体也沉重的可怕,想动用术式,却发现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怎么回事?遇到鬼压床了?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姬发少女呼吸平稳,丝毫不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夜风渐起,薄薄的云层被吹开以后,凄惨如冰的月光终于还是洒了下来。
闻潮镜已经放弃了无意义的挣扎,想着反正只是动不了,就这么着吧,于是逐渐放空思维,想着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结果这一等没等来爬升而起的安稳睡意,反而意识在迷迷糊糊之间被拖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光,没有知觉,没有思维,在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弃的地方,时间如流沙,缓缓的,擦着沉寂的意志,来了,不停留,一直古板的消散而去。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吊着这份浅薄的意志吗?
似乎是的,所以在如同盘古开天的一声巨响之后,属于他的天地被彻底劈开。
牵扯着人偶的丝线断裂,命运的砝码开始加注,齿轮轰隆隆转动,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完全圣洁的孩子睁开了他纯净而忧郁的紫色眼眸。
紫色,是的,这个国家最尊贵的颜色,同样彰显着孩子尊贵身份的还有他怀前吊着的金羽,然而此刻,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孩童起身,稚嫩光滑的脚踩在地上,是一片又一片,一滩又一滩的,妖异的,炙热的颜色。
是红枫。
我是谁……我好像是……咒术……不对……
我是……
是什么来着……
没有人会告知,我独自一人,处身于繁华而又空旷的高门庭院,红叶不知有多少,层层叠叠,蹭着琉璃瓦攒动爬升,落在雪见障子门上,像点点滴滴的朱砂血。
时间恍若凝固,连带着我都变成永恒之物。
就像是……一只人偶。
于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种地方,任何生灵都不知道,离我醒来那时,已经偷偷跑走了多少日月。
寂静的华庭似乎有了一点动静。
不是华庭内的,而是……杂乱,又缓慢的……沉重的重物落地声音。
我听到了。
有人在说话。
“有人吗——”
是完全陌生的声音,不是细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不是滴水落入寒潭的溅跃声。
“这里怎么会有……等等,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视线偏转,古板无趣的庭院角落,怎么会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同类?
黝黑的皮肤,粗犷的声音,大大的手和大大的脚,同类把我抱起,我摸到了,他像树木一样的粗糙手掌。
“你感觉如何?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再坚持一下,我们的人就在附近,我带你出去。”
我想,我没有被困在这里。
困,于我而言,是常态。
我只是在像往常一样,靠在雕花木柱上,看红叶飘落。
………………………
闻太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到了城西的破庄子里。
窄小的马车吱呀吱呀,五条悟缩手缩脚蹲在马车里,被颠的上上下下。
大梁都城的城西是一片荒山,遍地的碎石,是当年举国匠人为了太祖生辰时掘出一块儿良玉所致,西山荒凉,人烟都稀少,闻太师家的破庄子就坐落在城西荒山半腰。
没有耕地,没有产园,没人知道闻太师要这个破庄子有什么用,或许是为了遣送家里不受宠的姨娘孩童?可是丢到这种不毛之地,和直接宣判死期别无两样。
“倒霉催的,老子安安分分他妈就接了这么个晦气玩意儿去鬼庄?他娘的……”
赶车的马夫怨气冲天,想来也是,阖府上下马夫多了去了,就他得了个送不受宠的小姐去鬼庄子的营生,赏钱没有,路又难走,回去还错了饭点,怎么想都是个赔钱买卖。
神子大人对马夫的骂骂咧咧恍若未闻。
苍色的六眼忽闪忽闪,原本覆盖在六眼上的眼罩早已被摘下,五条悟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咒力痕迹。
这里似乎有很厉害的咒灵啊。
白发男人如此想着,于是在马车最后一次颠簸以后,五条悟一脚蹬开侧门翻身下了马车。
“你,回去复命吧,老子自己去庄子里。”
马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动静吓得虎躯一震,慌慌张张拉住马,回头一看车厢都被踹开个洞,那个被遣送出来的疯癫小姐居然自己下了车,叉着个小腰傲得很,这种不毛之地就敢让他回去,怪不得府里都说悟小姐总算疯了。
五条悟并没有等马夫有什么反应,放了话就自顾自的踩在碎石块上往半山腰而去,白发教师双手插兜走的四平八稳。
这个地方咒力外泄的挺浓郁的,往小了说是个一级咒灵,往大了说最起码是个准特级,和当年保育院的那个咒灵有之过而无不及。
既然是这样,那他可就要给杰打点小玩意儿回去玩玩了。
大梁京都城东,大片槐柳成荫,将军府就坐落在此处。
夏油杰从昨天回府开始就没安生过一刻。
长发男人眯着眼,身侧跟着个掌了算盘的矮小男人,夏小公子安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杯热茶浅酌一口。
“少爷,通共三千五百钱,要通知库府放账吗?”
男人弓着腰,毕恭毕敬的把账本递给一脸佛相的夏油杰,从昨儿回府开始,这小祖宗就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打发了屋里头所有同房丫鬟,连带着先前纳的几个小妾都要打发回家。
报酬倒是丰厚,只多不少,好在将军府家底也厚,够这个小祖宗可劲儿挥霍。
可是金山银山,不如少爷给的安心港湾。
给钱又如何?给钱又用不了一辈子,很多女眷是都不愿意离开将军府的。
就比如现在跪在堂下的这位。
女人体态丰娩,一对儿含情眸子勾人的很,打今早她就知道,公子爷今天要来这边,离开将军府也就意味着她现在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再者女人本身也就是个破落户儿,难得一副好皮囊得了夏公子的喜欢,从此以后在没过上缺衣少食的流浪日子,今天要让她离开将军府?
休想,就是死,她都要死在将军府这个黄金殿里。
“嗯,传令下去,放账吧,好好安置这些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