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已经跟林家小子定了亲事,我只盼着早点过门,也就少跟我受罪了。”说到林方墨,姚六心中稍稍宽慰,也庆幸近日没留他在家中住宿,以往,天色晚的时候,他必定会留人,近日也不知怎的,前半夜见方墨送姚芝回来,他竟亲自把方墨送回林家去,天可怜见,若是留下方墨在家,大火之下万一有个好歹,他可真就后悔莫及了。
“不做他想?”佐先生的问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姚六愣一愣神,道:“老夫子是什么意思?”
“老夫不妨明说,你家这丫头确实有参禅修道的天赋,可若交给老夫,虽说做不得女状元,可将来成就个女中诸葛倒也不难?”
姚六苦笑道:“乡下人的孩子,我就盼着她以后衣食无忧,旁的就不敢奢望了,老姚家祖上没那样青烟冒过。”
佐老先生也不强求,摇头晃脑去了,同时不远处也响起一声叹息,却是逸龙真人。
话说逸龙真人与师弟在小仓山作别后,下山往东北方向而去,不多时路遇一处荒坡,坡顶十几株老槐树鬼影婆娑,忽的树影后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空气里芳香醉人,仿佛有什么宝物出世,待他凑近了,发现是从枯井里逃出生天的九渡金莲,彼时因为吞了三足金蟾,正要绽放第二片花瓣。
九渡金莲心智已开,却心思纯粹,片尘不染,不解世事,素日里除了与红玉仙交好,鲜少接触外物,如今乍然来到世间,也不晓得怀璧其罪的危险,就在这荒郊野岭,附在坡顶一块青石之上绽放第二片花瓣,九渡金莲,传闻若无特殊机缘,需得九百年绽放一片花瓣,九瓣之后,又每九百年结莲子一粒,机缘巧合之下可引动天劫,动静不比修仙之人渡劫飞升来得小。
逸龙真人乃当世大德,知道这般天地灵物动辄便会遭天谴,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他不忍心这九渡金莲道消业散在这荒郊野岭,便在不远处盘膝而坐为其护法,直到第二片花瓣完全展开,九渡金莲与红玉仙也不来道谢,化作两道流光消失在荒野。
逸龙真人起身之时,正是石井村陷入火海之际,真人遥望夜空,嘴里叹息着念叨:八荒恶鬼争食人,十殿阎王催锁魂;遍地阴风遍地愁,魔焰鬼影九重楼。念罢,真人身形飘动赶往石井村,可惜仍是有些迟了,到村外时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哭喊连连。
夜色朦胧,四下里仍旧有未全熄灭的火堆,一片破败萧瑟,他不忍众人无辜受苦,于是在村中四处游走,见人便以一纸黄符相赠,这符乃逸龙真人以凌霄派无上心法注灵力所书,祛病消灾灵验无比,昔年有京城御史刘某致仕还乡,路过青城山,登门神霄派想要向逸龙真人求几道灵符给家人保平安,许是这位刘御史官声清誉不佳,在观里枯坐半日,茶水喝了满满一肚子,连掌教真人的面都没见上,最后只得收了二代弟子所画纸符,悻悻而归。如今这般不要钱似的到处摊派,若是给外人见了,定要惊掉下巴,所幸石井村的村民们大多无甚见识,不仅如此,还把逸龙真人当成个擅发死人财的江湖神棍,不乏恶眼相向者,倒是叫逸龙真人哭笑不得,好在他也不跟这些村民计较,唯有姚六一家人认识这位老道,隐约觉得不是凡人,此刻见他站在不远处摇头叹息,姚六坐在地上抱拳施礼。
真人走上前来,将两道灵符交于姚六,转头看一眼陆一鸣,眼神复杂,终于还是没多过问,反而对姚六说道:“你家孩子命途多舛,自是前世因缘既定,日后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去青城山走一遭,或许会有别样机缘。”
逸龙真人说完就走,不待几人回应,也不理随后的挽留,当真是高人风范。
数日积雪被一场大火焚个干净,此刻晨曦将至,火势渐退,周遭愈发阴冷寒凉,活下来的人陆续收拾出容身之所,纷纷躲进去以避风寒,除了空气里弥漫的焦臭,四周再次陷入宁静,但也只是短暂的宁静,天亮以后,陈家村就要开始为过世的人发送后事,必然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嚎,而这黎明前短暂的黑暗,就更显得阴森可怖,仿佛这黑漆漆的天地化成一张巨口,想要把世人全部吞没。
陆一鸣被姚芝安置在平日里存放杂物的南屋里,想着好歹过了今夜,明日再做打算,他斜靠在土坯墙上,隔了一口针眼大的窗户,遥遥望见紫薇星挂在天边,陡然间光芒放大数倍,连闪了三闪,悄然隐没在黑漆漆的夜幕,不知是给云雾遮住,还是别的缘故,他不知道,此刻在自家院子里那口枯井前,又出现两个人,一个正是他半道拜的便宜师父烛龙道人,另一个黑衣人,光秃秃一颗硕大浑圆的脑袋,肉球一般。
“热闹了这一夜,没想到你还没走,看来这天下修道者,唯道友与我二人咯。”烛龙道人笑呵呵对眼前那人说道。
黑衣人神情淡淡道:“不敢当,贫僧自己知道斤两,不敢与邪道第一人并称于世。”
“大和尚,不该用‘魔道’二字?世人都言贫道由神霄派雷符转入魔道,并赠了个魔道第一人的称呼,大和尚何必忌讳,还悄悄美化个‘邪道’相赠,说起来,在世人眼中似乎并无二致。”
黑衣僧人洒然一笑,却也无可厚非,随即问道:“天地宝物,百年难得一遇,道长不眼热?”
烛龙笑道:“不是贫道夸口,今日现世的几样宝物,流云掌归无常去追那南阳离火,想必会得手,名剑藏锋战红云虽是散修,想来对付那全真道的几个二三代弟子跟黄河双煞这样的跳梁小丑应该不难,可就算他们一时得手,不过是寄存在几人手上而已,他日一样不少,贫道自会一一拿回,既然早晚都是手中之物,又有什么可眼热的。”
“道长好大的气魄。”
“你是想说好大的口气?”
黑衣人略显尴尬,双眉微蹙,又道:“那这黄道厚土?”
“修道之人以一己之力与天斗与地斗,审时度势四个字还是看得明白,那些人只看到南阳离火与阴阳生木,要说没点眼力那是冤枉他们,可也就那么点眼力了,殊不知真正撑起这枯井下须弥戒的,是藏在井口这一把黄道厚土。”
烛龙话音未落,只见井口周遭一抔黄土扭动成团,仿佛长了脚,正要溜走,烛龙道人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张符,正贴在黄土上,登时一动不动。
眼见黑衣僧人投来戒备的表情,烛龙笑道:“大和尚且宽心,贫道只是不让它逃了,既然那两样都不曾沾手,不妨再做个人情,今日就权且将黄道厚土送与你云门宗。”
黑衣人双手合十:“道长此话当真?”
“哼,只许你们庙里的和尚讲究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一向光明磊落,言而有信,既然说了今日不与你争抢,便是放在贫道手上,贫道也不屑带走。”烛龙有些恼怒和尚的不识好歹。
黑衣僧人并不计较烛龙的言语莽撞,反而温言笑道:“是贫僧失言了,烛龙真人的名声,贫僧自然信得过,方才只是一时高兴,真人莫要怪罪。”
“什么真人不真人,我那师兄才当得起真人二字,大和尚也不用拍马屁,咱们有言在先,这东西只是暂交于你云门宗,日后贫道若用,自然会去拿回。”
“无妨,贫僧只是借黄道厚土一用,此等夺天地造化之灵物,贫僧不敢窃据己有,他日道长登门,必当双手奉上,只是,道长布下这样一座大阵,却将宝物都送了出去,又是为何?”
“自然是让你云门宗承我一个人情。”
“既是人情,自然要还的,不知道长要我云门宗相助何事?”
“现在言之过早,将来我自会登门告之。”
和尚听了,点头应诺。
“好。”烛龙喊个好字,抬手轻挥,贴了符纸的黄土化成个圆滚滚的土疙瘩飞落在和尚手上。
枯井之下的须弥界原本全靠黄道厚土为阵眼,为了防止它逃走,数年前烛龙道人借姚芝佩戴的昆仑玉布下一座大阵,如今土被取走,须弥界登时轰然崩塌,一时之间轰鸣如雷,天地失色,东方红光乍现,近处两声鸡鸣,天色渐而亮起来,黑衣僧人将黄道厚土收入一个刺绣佛家箴言的布袋,贴身收好,抬头看时,烛龙道人早已踪迹全无,他便踏着晨曦微光,飘然远去。
烛龙此来,本就不是为了夺宝,而是为了把陆一鸣带回道观,那陆一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小仓山上将养了数月才算恢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他再下山时,又不知是何世道了。
却说逸龙真人遁出数里,忽见后方天雷电闪,忽觉一阵心悸,便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次到了东石井,天光微量,却听各家哭声阵阵,为了昨夜变故哀痛不已,他不识得旁人,只与姚家有些缘分,便寻上门去,耳听得姚六放声痛哭,却是那配在姚芝身上的玉坠昨夜忽的碎了,原本姚六就因为王氏的离去心伤不已,今早姚芝忽然昏死过去,急得他团团转,恰好此时逸龙真人进了门。
这可真是前世的造化,他家几次遭难都有这道人相助,不得不叫人感慨。
逸龙真人拿出一粒丸药给姚芝喂服下去,不多时,姚芝睁开眼来,尚自浑浑噩噩。
姚六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再管道人讨要一个玉坠,却听逸龙真人说到:“她先天命格已经被破了隐匿之法,如今只有入我道门,随我在青城山潜心修行才可免去后患,你们可想好了吗?”
“再没别的法子吗?”姚六不死心。
逸龙真人缓缓摇头。
原本好好的一个家,现在可算是家破人亡,姚六满心苦涩,却又不敢不为女儿的将来打算,于是狠狠心点了头,收拾几件衣裳,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子银钱都交给道人,拜托他照顾自己这可怜的丫头。
逸龙真人接了衣裳包袱,却不受银钱,言道将来他们妇女尚有再见之期,也不必过于伤心。
依着姚六的心思,是想去西石井把林家父子叫来跟姚芝道个别,好歹也是订了婚的人,但逸龙真人有事在身,片刻也等不得,当下便将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