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走?”姚芝跟上一步,追问道。
屋子里王氏冲外喊:“丫头,是谁啊?”
“哦,没事,过路的,讨碗水喝。”
“我没地方去?”那人看上去也着实可怜,姚芝不是第一次见过这样外地逃荒而来的人,只是以往那些逃荒的只是路过,讨点吃的喝的,歇息一阵就走了,眼下这一个,却不知他是什么来路,但她并不打算此刻详问。
“这样吧,你往东走个百多步,看见没,那个破院子是没人住的,荒了好几年了,你先在那凑合一夜,明天我给你送点吃的,再说下一步打算。”
那人顺着姚芝的手指往东看,果见有个破落院子杵在那里,门墙都倒了大半,一时犹豫在原地没动,又转过脸来看了看姚芝,似乎不像是捉弄他,这才转身要走。
“你等会。”姚芝叫住他,转身进了院子,过不多时,端了一个粗瓷碗来,里面是一碗肉汤,还有几块肉骨头,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并推给那花子。
“这碗你先留着吧,明天再说。”
等他接过去,姚芝便回去了。
“这是哪里又遇到灾年了,一天遇见两个逃荒的。”王氏道。
“这才几月啊,就算天灾也不能这么早逃出来吧。”姚六道。
姚芝坐回自己的位子,解释道:“还是白天那个人,没走,估计没地方可去,或者是想要投奔的人已经不在了吧。我让他先去东边那个破院子里过一晚,明天跟村里人商量商量。”
“哟,那院子里死过人,可是不吉利。”王氏放下汤碗,道。
姚六道:“都逃荒出来的,命都保不住了,还管他什么吉利不吉利。”
“就算这样,那里啥也没有,可别再冻死了人。”
“要不,晚点送床旧被褥过去吧。”姚芝想了想,这样道。
“家里就一条多出来的被子,铺的草席倒有几张。”王氏道。
见姚六也点了头,这边吃过饭,剩下王氏在洗刷碗碟,姚芝抱了被子,方墨扛着草席,两人一道出了门往东走。天色尚未黑透,有下午余下的熹微光亮,还有几家做饭较晚的,炊烟袅袅,狗吠声不绝。
那荒废了多年的宅院,大门都塌了,可院子着实不小,姚芝听村里人讲,曾经这里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家里人开始稀奇古怪地死去,短短几年竟一个活口不剩,再后来,这院子便也荒了下来。
方墨在前面,跨过围墙废墟,推开破木门,杂乱破旧的屋子里,居中草堆上躺着那个年轻的花子,似乎是累极了,就连有人进门都没听见。直到方墨重重咳了一声,花子才睁了眼。
“姑娘,是你啊,你怎么到这了?”他从地上爬起来,随即就看到了姚芝抱着的被子,还有一旁扛着草席的方墨。
“爹娘让我给你送被子来,这天气还是太冷。”
那人千恩万谢地收了东西,都放在地上,又拿过旁边的一个粗瓷碗,将里边半个馒头抓在手里,碗递给姚芝,道:“碗,你带回去吧。”
“先放着吧,院子里有一口井,要是渴了,你还能喝点水。”
姚芝说着,就打算往回走了,却忽然觉得心口一凉,浑身打起冷战来,像是丢了魂一般,这就要躺倒在地,方墨一直在旁边守着,伸手将她扶住,慌道:“妹妹,你怎么了?”
姚芝躺在方墨怀里,脸成了一张金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破窗户咕咚一声,紧接着一股子凉风扑进来,掀起一阵积年的灰尘,屋子里三个人都觉得浑身发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慌乱了一会,方墨急着要将姚芝带出去找村头陈大爷,把她抱起来就往外走,刚到了院子里,就觉得眼前一闪,姚芝的心口有个东西竟然发光,随即一阵暖意袭来,淡淡的金光将两个人笼罩起来,浑身舒适无比,再无先前的冷意。怀里的姚芝哼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
“谢天谢地,妹妹你可算醒了,吓死了我,我可还记得那年的事,要不是那个过路的老道士,真是要命了。”
“说起来,我方才倒觉得跟小时候生病那次挺像的。”
姚芝已经被方墨放在地上,只是此刻依旧脸色蜡黄,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方墨在一边搀扶着,一步一步往院外挪动,等他们出了院子,这才想起另一个人来,回头正看见那人在院子里,也正望着他们。
姚芝有些不忍心,道:“这院子不太干净,要不你去我家凑合一晚吧。,虽然没有多余的屋子,至少不会有怪事。”
“干净不干净的,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好几次差点死过去,说起来,也是在阎王殿门口转了好几圈的人,真要有不干净的,我倒还想见识见识。”
“别管他了,我先扶你回去。”方墨扶着姚芝往回走去,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好在回到家一切安稳,姚芝没再犯病,一夜过后,阳光再次回照大地,姚六将村里说话有分量的年长者都请了过来,要商议这逃难的年轻人该如何去留,内里有个白胡子的张老头,一向被人敬重。
“村西头不是建了寺庙吗?让他去那里吧,就算不能出家,留在庙里帮衬着打打杂也行,总归是个去处。”
旁边几个老者听了,也都纷纷点头称是,当下带了那人赶往寺庙。
新买的瓦还没到,寺庙其他地方也都完工了,今日只有几个和尚在清理院落,迎面看见一个老头过来,扫地的小和尚忙去里面将老和尚叫出来。
“几位施主有何事?”见来的都是老者,和尚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便主动开口询问。
待来人将意思说明白了,那老和尚却不说话,只盯着年轻的花子上下打量,良久才念了声佛号,回道:“这小施主与我佛门无缘,即便留在寺庙里打杂,于他也是无益。”
“这孩子已经无亲无故,再也无处投奔了,要是连大师父都不收留,那该让他去哪里?”
“何处来,何处去,上天定然无绝人之路。”老和尚始终一脸慈和的笑意。
在寺里耗了一阵,见毫无结果,几人只得又回到村子,他们正为此烦恼,倒是那年轻人自己开了口:“要是各位大爷大叔们都不反对,我就留在村子里吧,昨晚住的那个院子就可以,我自己收拾收拾,也算是个住处。”
“那宅子可不干净,你就不怕闹鬼?”张老头善意提醒道。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这下要是出去继续逃荒,指不定死在哪里呢,还会在乎这个吗?真要是有鬼,那也是我的命了。”
众人点头,心道总算也是做了件好事,便应承下来,这才有人问起:“孩子,你叫啥名?”
“陆一鸣”
这一住,陆一鸣就在村里待了三年,他虽然长得文弱清秀,可是力气不小,人又勤奋,肯吃苦,在村外开了一块地,日子倒也过得去,和村里人处得也不错,渐渐融进来。
这一天,姚家忽然来了一个名叫王温的,说是王氏自小失散的一个兄弟。这件事鲜有人知道,即便王氏也是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当年一家人出远门,路上碰见劫道的马匪,走失了一个孩子,那时候王氏也才刚记事,不知道这寻亲而来的人是怎么打探到,但他说得清楚明白,也不像是个骗子,且他一个农户家,也无财可骗,这亲人便认了下来。
姚六一家帮衬着王温,在陆一鸣住处的旁边另起了一幢屋子,一样的在村子里住下来,起初还有人背后议论,说这人估计是外面逃难,跑来乱认亲的。后来见姚家人都认了下来,这样的风言风语便也渐渐止住。
这年冬天异常的冷,还没入腊月就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遮天盖地的雪将山河都裹起来,农闲的村人们少有人出门,大多都猫在屋子里,或是到左邻右舍串门唠嗑。
这一日,姚六家的鸡少了两只,竹篱笆下的积雪上留了两排清晰的爪印,看样子像是黄鼠狼,顺着印迹,姚六带了姚芝一路寻过去,竟然追到了陆一鸣的住处,那爪印顺着门缝进去,两个人便叩了门,半晌无人应答,姚芝推门而入,院子里倒是整洁干净,就连堂屋门前的雪都没人清扫,眼见着爪印从雪地上延伸到屋子里,莫不成这家伙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姚芝心里想着,却没冲在前面,而是姚六伸手推了推屋门,两扇木门应声而开,屋子里有些昏暗,待两人逐渐适应了光线,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这样的大雪天,陆一鸣能去哪里?看样子,倒像是几天都不在家了,也没听他说过要出远门啊。”姚芝不解道。
“我也没听说,这样的天,他一个人不在家里呆着,能去哪呢?”
姚六晃荡着脑袋出了门,姚芝跟在后面,把门给他重新关好。
“爹,你看那边。”
回头顺着姚芝的手势,姚六看过去,却看见东墙角又是两排爪印,看这两排爪印的方向,却是从墙那边爬过来的,墙那边正是王温的住处。
“爹,要不然去舅舅家看看,既然这爪印是从墙后面过来的,保不齐舅舅家也丢了东西,顺便也问问他陆一鸣去了哪,住得那么近,舅舅一定知道点消息。”
“也好,先过去看看吧。”
两人又转出前门,进了王温的院子,出人意料,连闯了两道门,王温家也是空无一人,屋里屋外静悄悄,冷冰冰的空气,看上去也有几天没有人在这里待过了。
这可不像是到谁家去串门了,姚六心里琢磨着,脚不停歇,已经退出了王温的院子。
两人回到家中却也没有大声张扬此事,只一家三口闷坐屋中瞎琢磨,平日里,王氏对这个半道里杀出来的弟弟还算不错,可到底不是一直长在身边的亲人,总失了几分亲近,如今听说王温不见了踪迹,心下还是挺牵挂,虽然这份牵挂和对姚武的那一份完全不可比。
当天夜里,北风呼啸起来像是发了疯的妖魔,门板吹得吱嘎作响,姚家人都瑟缩在屋子里,依靠暖炕来驱散冬日的阴寒,他们都不会想到,此刻的陆一鸣家中,着实热闹得紧呐。
院中积雪将天地映得亮如白昼,天上的雪却骤然飘如撒絮,正中那口水井旁站了几道身影,离着井边最近的那人一身粗布麻衣,身后背着一个长条布兜,瘦削高挑的身板,眉清目秀,赫然正是陆一鸣,对面紧挨着是一中年汉子,便是王温。
“你小子在小仓山上拜了好师父,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井底的东西虽好,我劝你还是少动心思,这么年纪轻轻,何必自找死路。”王温一改素日里的朴实敦厚,正一脸奸笑对陆一鸣道。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一个混进村子来的番僧,哪来那么大胆子。”陆一鸣淡然微笑。
那王温听了,眼角掠过一丝惊愕,但随即镇定如初,笑道:“好眼力,只怕也不是你自己看出来的,想必是你那老杂毛的师父告诉了你,怎么,他不肯自降身份,心里又割舍不下这样的宝物,便指使你来抢了?”
陆一鸣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此刻,天地肃穆,风雪交加,两人不远处还立着一道曼妙的身影,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面前这两人。
“你又是谁?如此佳人,合该静坐闺阁,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王温转脸对着那道身影言道,语气里带了几分恐吓。
那人还是不说话,如此,三个人静静站在雪地里,身上却没留下一片雪花。
过了多时,雪忽然停住,惨白的天空上出现一轮皎皎圆月,柔光如水,洒落在雪地上两相呼应,这境地,到不像凡间俗世,而似是仙家秘境了。
那月亮一出来,陆一鸣眨眼间跳入井中,王温紧随其后,旁边那道身影顿了顿,也跟进去。
井底并不深,水都结了薄薄一层冰,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陆一鸣立在冰雪之上,略停了停,等眼睛适应了井底的光线,这才四下观望,这才发现周围的空间很大,倒像是天然的大溶洞。左右边有细微的光亮,隐隐还伴着水流声,陆一鸣双足微顿,身子横飞出去,如鬼似魅,扑向远方。王温紧随其后,两人亦步亦趋,始终也没拉开多少距离,过不多时,眼前忽而亮堂起来,水声大作,两人竟站在一处洞口,冲出隔在洞口的一道水帘,外面赫然是另一番世界。
这是一处极大的空间,洞口上方的瀑布宛如银河倒挂,一眼看不到尽头,四周翠峰直耸天际,山上林木葱郁,花草繁盛,鸟鸣泉洌,当真是好一处世外仙境,天上也挂着一轮明月,只是这月亮与外面的又不相同,格外的大,格外的亮,连月亮上的桂树都看得出大概。
陆一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古朴的罗盘,放在掌心,摆平整了,静静等待,王温则从身上扯出来三面小旗子,一色的明黄缎子布面,三面旗子上分别用大红的丝线绣了天、地、人三个字,王温将旗子插在身边,成一个三角形,自己就坐在正中间,盘膝打坐,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不消多时,两人同时喊了一声:“找到了。”随即双双飞身掠向右侧的一座山峰。
这座峰,原本在周围一众山中并不算高,可是以两人极快的身法,竟然迟迟登不到峰顶,直到两人累得汗流浃背,身形比之前慢了许多,抬头看,却依旧遥遥无际。